我从小体弱,父亲从外头接回来了一个妹妹。
她每月需放一碗心头血为我入药。
我心中有愧,逐渐和她相处融洽,难舍难分。
直到那天,我发现她是个男子。
我出生时丧母,传言里,徐家采音降生时脚踏金莲,两眉间一点嫣然朱色,貌若观音,自带祥瑞。
实际上,我打娘胎里便得了病,一年里须有半年是缠绵病榻的。
十六岁那年,父亲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妹妹。
初见徐溪闻时,她两颗眸子清冷疏离,冷冽又英气。
父亲在热络介绍,她目不转睛盯着我。
我厌烦地咳出一口血,她微微拧了眉头却没避开。
我的血弄脏了她洁白无瑕的衣角。
我就是故意的,外室之女,仅比我小一岁。
她的存在令我恶心。
我躺在床上咬着被角,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赶走。
第一次,在花园小径上,我伸脚绊她,她如我所愿就要扑倒在地,下一瞬却扭了个弯直直撞过来,把我抱了个满怀。
第二次,在湖边亭子里,我鼓足劲扇她耳光,她一口绿豆糕喂过来,我手上失了力气,徐溪闻的小丫鬟笑呵呵地乐了,「大小姐真心疼小姐呢,我可从没见过大小姐给谁擦过汗!」
还没来得及第三次,父亲就罚我跪在了祠堂。
他不许我看佛经之外的书。
我藏在枕头底下的《陶庵梦忆》不小心被他搜到了。
我不过对民俗风味、秀丽山河感兴趣了些,就被他指着鼻子斥骂,一副我玷污了家门的模样。
看着我爹吹胡子瞪眼气得脸通红的样子,要是他在芙蓉池里发现我铰碎的女德女诫,不知会不会气得当场暴毙。
可惜,纸张残片恐怕早都烂成泥了。
许是担忧我的病发作,祠堂里很暖和,蒲团垫做得又厚又软。
我趴在上面昏昏欲睡。
门口传来交谈声,看祠堂的仆役把徐溪闻放了进来。
她迎着明灭烛火,淡淡看我,眉眼镀了一层光,仿佛玉人的釉质。
灯下看美人别有风味,我却恶声恶气: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她放下手中的食盒,唰一下从前襟摸出两本书扔在我膝头。
随后一言不发转身就关门出去了。
崭新的散发墨香的书,《三言二拍》和《浮生六记》!
她好懂我的口味!
算了,要不暂时还是不把她赶走了!
刚从祠堂放出来半个月,我弱症愈发严重,整日窝在榻上咯血。
本以为我会在十六岁这年死去,躺了两个月,每月喝下一碗带着血腥味的药后,身体却渐渐康健如同常人。
徐管家弯着腰笑道,「这次亏得了那道士的指点,在道观找到了这女子,不然哪能让大小姐起死回生!」
父亲抚着胡子点头,「白赏给她一个庶女的位置也该图点回报,徐府岂养闲人?」
两人走后,我提着裙角从假山后转出。
原来,徐溪闻只是我的药引。
寻到了她的院子,徐溪闻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沉沉睡着。
掀开被子,心口的前襟渗出的血未干,我的手一顿,去解她的衣服。
她醒了,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背。
失血的脸病态苍白,浓密的睫像振翅的蝶,「姐姐这是何意?」
我闭了闭眼,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力道大到使她偏过脸去,嘴角裂开。
她伸手擦嘴角的血,淡淡一笑,「姐姐久病刚愈,打人的力道倒是刚劲。」
我掐住她的脖子,咬住下唇冷笑,「你没资格叫我姐姐!」
她并不反抗,只专注地盯着我,目不转睛。
一只如玉的手要抚上我的唇,我狠狠咬了下去,齿间尝到了血腥气,她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血印。
身后父亲的怒意喷涌而来,「闹什么?都滚到佛堂来!」
我跪在堂下,父亲怒不可遏地质问我,「你妹妹每月取心头血为你入药,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瞧瞧,多么伪善的模样。
徐溪闻站在我身侧,惨白的双唇细细弱弱开合,「是我甘愿如此,勿要怪姐姐……」
我蹭地站起身,掏出匕首架在徐溪闻脖子上。
她被迫高高仰起脖子,我声嘶力竭地吼叫,「谁教你这样说的!滚出徐家,立刻滚!」
小厮围了上来,匕首被夺下。
父亲黑着脸命令把我押下去,禁足小佛堂五天,抄心经十遍。
语罢父亲甩袖离去,气得不轻。
徐溪闻静静地审视我,没有丝毫胜利的得色。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玉琢似的一张脸凑到我耳边,呵气如兰,「外面人都说姐姐貌如观音,不曾想心肠才是更像呢……」
她竟如此聪明。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被父亲捧在手心视为珍宝的女儿徐采音。
即使后来张姨娘给他生了儿子,他也没忘了我。
他一手抱着婴孩,一手牵着我,哈哈大笑,
「一儿一女,妙哉妙哉!徐某此生无憾!」
我不动声色挣开了他的手。
不为别的,后院的柳姨娘怎么疯的,我心知肚明。
柳姨娘的女儿,我的庶妹,死于一个颅针求子的阴谋。
民俗怪诞,针刺女孩头颅可吓退投胎的女鬼魂魄。
所以我的庶妹,头颅被烧红的钢针刺穿,换来了父亲唯一的男胎。
小佛堂里暗淡无光,身前慈悲的佛像俯身看我。
我的庶妹当时就倒在这里,死的时候一滴血都流不出来。
有人把小佛堂的门推开一条缝。
一只如玉骨筷子似的手递进来一只食盒,手背上面还有我刚咬的齿印。
食盒里有我常用的糕点,多出的碟子里竟放着一只十分诱人的鸡腿。
十三岁以后父亲便不许我吃肉。
他说,「采音啊,你可是有观音之名,怎可食荤腥,污浊了清气。」
说不馋是假的,缭绕的香气往我鼻子钻,心里也痒痒的。
我吞咽了下口水,夹起鸡腿往嘴边送,狼吞虎咽地咬了两口。
炖得软烂的鸡肉吞咽下肚,我不顾形象地砸吧了下嘴唇,刚品出味道,肉的腥气从咽喉漫上来,我当即反胃,吐得一塌糊涂。
太久没吃肉,连个鸡腿也吃不惯。
好消息是我不用再被关在小佛堂了。
坏消息是当晚我肠胃不适引发了高热。
书我贴身藏好了,鸡腿被我爹查到了徐溪闻头上。
好在我爹真怕她死了没人给我取心头血,只是当众扇了她一耳光。
徐溪闻以为一只鸡腿就能收买我?
做梦!
我才不要她的心头血,她赶紧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徐溪闻来之前,我着实没什么心思好好活下去。
但她来之后,每日晨起便来教我打八段锦,带我游园散步。
我本来不想搭理她,但我若病重,还得带累她为我取心头血。
我一年只出一次门,便是在腊八施粥时。
腊八施粥,是父亲为我造势,替他博个好名声。
面纱遮住下半张脸,露出能证明我身份的眉间红痣。
施了大半日粥,我站得头晕眼花,手脚发麻。
每一年腊八,第二日我必劳累过度,病得起不了身。
众人对我父亲的称赞感激声此起彼伏,我只觉得心下讽刺。
一个不稳,我就要往后倾倒,一双手从身后稳稳扶住我,徐溪闻的身上很好闻。
她把唇凑到我耳边,低声细语,「姐姐,难得出来一次,和我去玩,好不好?」
我挑了一边眉,觉得她越来越讨人喜欢。
片刻后,我的婢女用朱砂点了眉心,扮作我留在粥棚。
人潮如织,我兴奋又紧张地牵住了徐溪闻的手,她下意识挣了一下,又反手握紧。
徐溪闻拉着我走进了一家成衣铺,她笑盈盈挑了几件缎裙递给我,怕我冷还特意挑了一件火狐大氅。
我迟疑了,「我从未穿过这样的颜色,还是不……」
徐溪闻笑眯眯把我转个身,轻轻推我去了帘子后面。
我只在里面挑了件最淡的霞粉烟罗裙上了身,披好大氅出来。
从我有记忆开始,穿得一直是父亲安排的素衣,从未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这种新奇感让我兴奋又不安。
徐溪闻目不转睛看着我,久久没出声。
我局促地攥住裙角,掌心起了细密的汗。
老板娘在一旁热络地笑,「姑娘,你这一身衣裳往这一站,我们铺子都被你衬得亮堂百倍!」
徐溪闻走上前替我系好大氅的束带,对老板娘满意轻笑,「这套我们要了,麻烦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