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盼娣,快起床了!你怎么不懒死在床上,像什么样子!”
此刻是凌晨五点,天还黑着,小村里就渐渐起了炊烟。
我将细柴在灶堂里点燃,大锅里熬起稀饭,蒸起菜馍。
娘隔窗骂醒我后,重新搂着小我许多岁的弟弟睡得正香,爹的鼾声亦在我耳畔起伏。
这样子的日子日复一日,我从前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⒈
破旧腐烂的桌上点着被熏黑的煤油灯,随意摆着两个菜馍和四碗稀饭。
我捧着颗粒稀少的米汤,小口小口的抿着。
稠粥我向来是不配喝的,而菜馍则属于弟弟跟爹爹。
爹爹是家里挣钱的。
弟弟何金宝是“带把的”,是传宗接代的独苗苗,更是金疙瘩。
即便他从来都没有喊过我一声“姐姐”。
即便他此刻一边用恶劣的眼神盯着我,一边将菜馍掰开撕成片片在桌上扔着玩,
爹娘的眼里依旧满是笑意,全由着他。
他将撕碎的膜片扔到地下,娘捡起来二话没说丢进我碗里。
“白面这么稀罕的东西,让你吃真是便宜死你这丫头了。”
我清楚的看到馍片上沾染着泥土灰尘,但还是沉默的将它塞进嘴巴,嘎吱嘎吱嚼着沙土。
因为尝试过抗拒,所以我知道不吃或者拍干净再吃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我看见母亲笑了。
她像是获得了胜利,得意洋洋的看着我享受她给予的惩罚。。
好似这样就能弥补当初她生下我之后,在这个家里遭受的白眼与苦难。
我上山割完猪草,挎着打满补丁的布包走向山里唯一的学校。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我能读书,也得多亏村长来家里说的一番话。
如果不是村长看上我,想为他家的孙子定下我做童养媳,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有读书的机会。
两袋白面,一半学费,我的命就这样定下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命不好 反而还觉得能读书很高兴,只是母亲得知这个消息后看向我的眼神里快要冒出火,自那天起我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掐痕从未断过,可我依旧傻乐着去上学。
后来读书识了字之后,我才知道,那眼神,叫嫉妒。
⒉
我很喜欢念书。
念书让我明白我不知道的道理,看见我没见过的世界。
书有一种魔力。
读书时,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灰暗的心房里,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它向着阳光,一点也不似我那终日无光的小偏屋。
即便抬头时,我只能看见被树木遮蔽的大山。
可我知道了,原来大山之外,有我没见过的,更广袤的天空。
原来,不止嫁人一种选择。
我也越发清晰的感知到,每当村长笑眯眯的踱步到学校,询问我成绩是否名列前茅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后辈,而是像在看他投资的一颗茁壮起苗的白菜,一头待价而沽的猪仔。
他儿子跟儿媳妇儿死的早,留下的孙子是个先天头脑不清楚的。
他定下我,是为了给自己的孙儿找个能管家的婆娘,劝说爹娘我念书,不过是怕他将来的重孙子还是个痴儿。
我最害怕的就是放了学要去村长家。
我被勒令每天要去陪他家傻孙子说话。
这是读书要付出的代价。
一次又一次,我下意识的缩起身子,却又被一次又一次的推向那眼神呆滞,嘴里咿咿呀呀,嘴角不断流下口水的男人
读书明智,而我对未来看得越清晰,就越觉得窒息,越觉得想逃离。
望子村挨着香里泉而建。
这山泉水四季不冻,是村里唯一的水源。
它一路绵延流向山脚下,拨开泉边灌木深草,也是另一条更为隐蔽的下山路。
村里人都信香里娘娘,每月村头祭拜一场,祈求她赐子赐福。
那日各家端着盛满贡品的碟子在村头集中叩拜时,我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碗。
满是豁口的瓷碗应声而裂,随后落在我脸上的,便是娘重重的两巴掌。
火辣辣的刺痛袭来后,娘又对着心窝抬脚,将我踹出人群。
“贱丫头,滚去旁边跪着。”
四周全是窃窃私语跟嬉笑声。
捂住心口缓了良久,我慢吞吞的膝行,艰难地挪到村口大树下低头跪着。
枯黄的长发将面前的一切遮蔽,眼眶里泪水几转,最后被我憋了回去。
被打的次数多了就知道眼泪是累赘。
泪水换不来什么,相反的,若它滴到高高肿起的双颊上,只会让疼痛加剧。
不知过了多久,有温热触感落在我的发顶,耳边有从未听过的声音响起,语调温温柔柔:
“丫头,你没事吧。”
我抬眼看去时,觉得好像看见了诗里头说的仙女。
她素色裙子上绣着精致的艳色花朵,身上有淡淡的栀子香。阳光落在她的乌发上,衬得她一张洁白的脸晶莹如玉。
我似乎忘记了自己会说话,屏住呼吸,呆愣在原地。
“各位老乡好。我叫顾知意,是省城派到咱们大树村的支教老师,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
周围调皮捣蛋的男生们看到她时,停止了吵闹。
年纪稍大些的单身汉子则目露垂涎,耳语间不知说了什么下流话,发出阵阵哄笑。
跪拜在地的乡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对视时,眼神里充满算计。
谁也没先搭话,最后还是村长慢悠悠的站起来,堆起和煦笑容:“哟,小顾老师好啊!我是咱望子村的村长,叫我老李就行。大伙这正忙呢,我来带你去学校哈。”
顾老师点点头,走出两步后又折返回来,眼写满关切,随后从口袋里掏出张干净的白手帕递给我。
“把脸擦擦哦,记得上药,伤了脸要好好养。”
......
我捏着帕子看着她走远,心中莫名的情绪翻涌如波涛。
顾知意。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前几日的诗歌里,刚刚学到了这句话。
她可真好看啊。
好像......又不止是好看。
她有着我从来没有在村里女性身上见到的东西。
见到她我才明白,书中写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原来真的存在。
顾老师她自信、温暖,整个人身上都带着光芒一般,来到了我的身旁。
她用自己告诉我,原来还可以这样活。
她是来大树村支教实习的老师。
而我,是这学校里唯一一个女生。
派发见面礼物,轮到我时顾老师愣了愣,随即立刻从一堆天蓝色的崭新书包里挑出了唯一一个粉色的递给我,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先前了解情况的时候就知道成绩第一的是个小姑娘,原来真的是你啊!特地给你准备的。要继续加油哦。”
我拿着那绘着七色彩虹的簇新书包,觉得心头滚烫,
像是尘埃废墟里开出一朵幼嫩的小花,十分雀跃欢喜。
可这份欢喜,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带着书包回家后,哪怕百般遮掩,还是被何金宝看到了。
他的眼睛发亮,如同村里看到肥肉便不管不顾狂吠的野狗,甩着一身横肉站起身子就要来抢。
而我只是拿在手里犹豫了片刻,没有立刻递出去,母亲便勃然大怒,抡起的扫帚落在了我的小腿上,一下又一下。
火辣辣的刺痛袭来,穗子锋利的倒刺轻易扎透浆洗到发白的薄裤,牢牢钉进了我的肉里。
直到我站立不住,直直跪下,母亲才停下动作,喘着粗气将书包一把夺去递给弟弟。
那是讨好邀功般的语气。
“阿宝,来,你的。”
我低着头,透过厚厚的刘海看见了弟弟连带着母亲一起蔑视的目光。
他将书包重重扔在地上,哼了一句:“什么破颜色,老子还不稀罕呢。”
母亲闻言一脚将地上的书包踢到我膝盖边,语气厉声戾气。
“你怎么做姐姐的?弟弟要的东西你也敢不给?明天去找学校给你弟弟换个颜色,粉不拉几的你弟弟怎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