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应满心欢喜地坐上皇后之位,
但是现在我不想了,
因为,本该做皇帝的人死了。
可是,如今的这个皇帝,
他无论如何不肯放我走,
也罢,全天下只有他最像他。
这日的雪下得格外的大,将整个皇宫都裹上一层厚重的白。
寂静中,随着「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了。
我半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
他身着一袭月光白羊裘,与天地化为一色,却又清冷出尘。
我笑着冲来人招了招手,「你终于来了。」
再不来,这上好的杜康酒都快被我一个人喝光了。
正想起身迎接他,不想眼前一阵目眩,冷不丁,我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股熟悉的苏合香扑进我的鼻子,我不由在他怀里蹭了蹭。
「承瑾哥哥,我好想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给我过生辰的。」
一瞬间,我感觉抱着我的臂膀僵了僵,随即又将我抱得更紧了。
我听闻头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却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
「晚晚,姜承瑾他已经死了。」
胡说,如果姜承瑾死了,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承瑾哥哥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不理会他,伸手指着院落里盛放的红梅,跟他撒着娇。
「承瑾哥哥你看,我每天都有照料这些红梅,就等着你回来呢。」
承瑾哥哥说过,不管他在哪,待红梅盛开时,他一定会赶回来。
他也的确做到了,整整八载,无一例外。
如今,他也不可能食言的。
「纪尔晚,姜承瑾已经死了。」
「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是你亲手给他阖上的双眼。」
许是因为喝多了的缘故,此时的风显得尤为寒冽,钻心入骨。
我将身子往那个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手却捂上了耳朵。
承瑾哥哥今天说的话一点都不吉利,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可是他仍旧不放过我,强硬地将我的手拿下。
他逼我直视他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看着我,我是姜承烨。」
我怔怔望向这张和承瑾哥哥极为相像的脸。
哪怕他也身着白衣,但他的眸子里满是凌冽的狠戾,带着不顾一切的残忍。
是了,我的承瑾哥哥永远都是温暖的,像光一样的。
他不是我的承瑾哥哥。
在城中心的街上,有一家糕点铺子,里面的梅花酥做得一绝。
我常缠着刚下朝的承瑾哥哥带着我一起去买。
那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每每吃了都能让人眉头舒展。
而他总是嘴角含笑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宠溺。
后来有一天,他依旧这么眉眼带笑地望着我,只是里面藏着不舍。
他伸手将我嘴角的残渣地抹去。
「最近北匈奴不大安分,边关恐有一战,我已向父皇请命,不日将亲自带兵出征。」
国事动荡不安,承瑾哥哥身为太子,已出征过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次次皆凯旋。
到后来敌军只要听闻姜承瑾这个名号,便闻风丧胆,军心动摇。
我知道,承瑾哥哥这一次一定也能打胜仗,因此完全不担心。
「那等你回来以后,我请你来吃梅花酥哦,作为你打胜仗的奖励。」
那一天,微风暖阳,青石路边翠绿的树叶在蓝天下轻轻摇摆。
他垂首在我额头落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眉眼明朗,「好。」
可是后来,这么清风俊朗的人,怎么就不会笑了呢。
他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我跪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瞪大的双眼,里面全是不甘与执念。
别人都说他是中了埋伏,万箭穿心死的。
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共二百一十八处,其中箭孔占了整整二百一十七处。
这些伤口的位置我到现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么尖利的箭眼,就这么生生扎穿了血肉,他当时得要有多疼啊。
我在他身边跪坐了三天三夜,姜承烨也在我身后站了三天三夜。
最后,他跟我说,「我哥哥出征前,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不会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的。」
我终于亲手将他的双眼阖上。
一声凄哑的鸟啼将我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红梅白雪,朱红宫墙。
我望着姜承烨,「我想吃梅花酥了。」
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姜承烨对我一向都是有求必应的。
翌日,我坐在马车里,窗外是熟悉的街道,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要不要下去看看?」身边的姜承烨出声问我。
以前的我最是喜爱这种热闹,但是我现在只想吃梅花酥。
所以我现在正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等姜承烨给我把梅花酥买回来。
等着等着,就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我掀开竹帘,发现一个身影从我马车边飞快跑过。
他蒙着面罩,手里的匕首正滴着鲜血。
我总觉得他的身形有些眼熟。
等我缓过神来时,才发现姜承烨已经坐回了马车里。
他身上的苏合香被浓重的血腥味所代替,直冲入我的鼻腔。
我抬眸望去,只见白衣上布满血迹,鲜红的血顺着胳膊流到手心,滴落到地上。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擦了擦手,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是热腾腾的梅花酥,连包装的油皮纸都保护地完好无损。
甚至连褶皱都没有。
就好像,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没有接过梅花酥,也没有关心他身上的伤势,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一道一寸长的伤口横亘在他的左脸颊,不深,却尤为突兀。
我望着姜承烨,却好像透过他在瞧另一个人。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伤口,曾出现在承瑾哥哥的脸上。
那是他在和姜承烨切磋武艺的时候被划伤的,把我心疼了好久。
那段时间,我看姜承烨都觉得格外不顺眼。
「疼吗?」我伸手轻抚他的脸颊。
他的眸子深了深,里面是我看不透的伤心与悲痛。
过了好久,久到我正准备将手收回,他却抓住了我,将脸主动贴向我的手心。
我望着他,他已将所有的情绪又重新掩埋在那片幽潭中,深不可见。
「疼。」
他温顺得像一只隐忍的小兽。
如果不是出了之后的事情,
我甚至都要忘了原本的姜承烨该是什么样子。
那一日,我们一回宫便立马传了太医。
当太医脱下他衣服的时候,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令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重的一道伤口,姜承瑾一路上竟是一声不吭。
从前他也是这样。
有一次在学堂上,他公然反驳当朝的以礼治国,主张依法治国。
被先帝知道了以后,气得当场罚了他八十个板子。
即便打板子的奴才刻意收着力道,可是八十大板对于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也足以要了他小半条命。
然而,整个行刑过程,纵使背部已经皮开肉绽,他愣是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手上一阵吃痛,我回过神来,发觉竟是姜承烨在捏我的手。
他敛着眸子,仿佛受伤的不是他一般,正事不关己地专心把玩我的手指。
太医传来一个小徒弟来打下手,是我没有见过的面孔。
「回禀姜姑娘,卑职名唤孔宸,是近日才来的太医院。」
我无名无分,却被皇帝养在这深宫之中。
宫里的人不知该如何称呼我,便索性唤我姜姑娘。
我应了一声,便瞧着孔宸熟练地为姜承烨包扎伤口。
寻常太医用布料绑伤口,都是会打一个不能解开的死扣,以防绑带在平日里容易脱落,等要拆开那天便只能直接用剪子剪开,十分麻烦。
可是他不是,他打了一个活结。
这个结扣我见承瑾哥哥绑过。
既能绑得牢实,又在拆布的时候方便解开,鲜少有人会绑这种结扣。
承瑾哥哥当初试图教我,但我总是不乐意学。
我开始格外注意他,一双眼睛像黏在他身上似的,眼瞧着他的耳尖慢慢染上一层粉红。
就在我饶有兴致地想要再去逗逗他时,姜承烨却不动声色地把他们都遣出去了。
他语气听不出来好坏,只是比平时更加的冷冽。
「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满脑子都在想着何时去找那个叫孔宸的太医。
我想让他教我打那个活结扣。
没关系,反正我已然知晓他是个小太医。
左右除了太医院,他也无处可去。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小太医他已不在太医院。
甚至,他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