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自称穿书者的女子逼我让出太子妃的位置,说太子心心念念只爱她一人。
我大喜过望:还有这种好事?
她大概想不到我会是这般反应,正如想不到,这是我第四次重生。
太子妃这种要命的福气,快拿走不谢。
上京盂兰节有个习俗,每年都会在簪缨世家中挑一位才貌兼备的嫡小姐。
会坐上繁复华丽的轿辇,着最光鲜的衣裳,受百姓撒花之礼,名唤“纳福神女”。
论理今年该轮到我温家了,却被凭空而降的女子夺去。
父亲散了朝回来时,满面韫色终是收不住了,“简直荒唐!即便那女子救了东宫一命,可到底来路不明,如何就进了宫?”
“太子亲自请旨,让陛下准允那女子当神女,这岂非是——”
“岂非是当着上京几大世族的面,打我温家的脸了?!”
娘和两位姨娘在前厅苦劝着,无非说我性子沉静、与世无争,想来不会介怀云云。
我在自己的闺房隐隐听闻。
实际上,真的毫不在意。
若是一个人经历过满门灭族之痛,经历过万箭穿心跌落城墙的苦,爱人离心、故友成仇……
若是逐一捱过,尔尔虚名又算什么呢?
不错,这是我的第四次重生了。
我又回到了盂兰节的前夕,唯一不同的变数只有这个“从天而降”的江烟岚。
其实,倒真要谢谢她。
因为在第一世,我就是当了纳福神女,在进香之时与太子在兰台匆匆一瞥,各自难忘。
而后他向温家提亲,我成了太子侧妃,死于宫闱之斗。
然后是第二世、第三世。
我不再令自己对太子动心,却仍先后经历了皇权式微、朝野动荡,外敌入侵,国破家亡。
每一次死法都痛苦至极,而我整整死亡轮回了三世!
这一世什么家族荣光、忍辱负重,什么白首之约亡命天涯,去他二大爷的。
我全不想管了,只想要活着。
本就想推脱,竟然有人代我顶了第一步,简直无异意外之喜。
静静等过了盂兰节,那位天降之女竟主动登门拜访。
掌房丫鬟明月大怒:“岂有此理,这蹄子得了便宜还上门挑衅?大小姐必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我却和善非常:“快着人请进来叙话。”
她叫江思娆。
人如其名,古灵精怪、娇俏妖娆。
“其实,我是个穿书者。”这是她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当了本该是你的纳福神女,你的未来夫君会退了聘书转而求娶我,而你将失去太子妃之位。”
“千万别生气啊,惜翎姐姐,你越是哭闹,太子对你越是失望憎恶。”
彼时我正慢慢地研墨。
我心想:倒霉短命太子绣花枕头一个,这福气求你快拿了去吧。
“多谢江小姐特来告知。”说完抬首朝她浅笑,“去岁收来的雨水煎茶,絮絮说了这么半天,可要饮一杯再走?”
“你……你这是什么反应?!”
她很失望,看出来了,甚至比我旁边强压怒火的明月还失望。
我只好配合,很认真地发问,“穿书者为何意?”
江思娆很满意我的问题,杏眼中流动着得色,“意思就是,我看过你们的过去和结局,便如话本子上的人一样,是以我知道太子会在云翼山狩猎遇险,不然如何能赶着时机搭救他呢?”
我略感惋惜。
若是太子就此死了,也许能免去接下来发生种种。
“放诞无礼!要称‘殿下’,自称‘民女’!”明月忍不住出声喝道。
江思娆却狡黠一笑,娇滴滴说道:“可是太子哥哥偏不要我如此生分待他,那么我是听你的,还是听太子的呢?”
“你——”
拢袖上观的我终于淡淡开口,“明月,去给江小姐赔不是。殿下青眼有加的人,自不必循那些礼数。”
悠悠一瞥之间,她只得依言屈膝。
江思娆得了我的话,愈加得意,“瞧见没有?要不怎么说你是奴婢,你家小姐就能当小姐呢?识时务者为俊杰懂不懂?”
明月的怒气却已消散。
多年主仆,她看出我眼底的捧杀之意了。
我仍含笑道,“江妹妹志存高远,今日又特来提点我,想来是属意东宫之位了?”
她略想一想。
上翘的樱桃口已掩不住雀跃之色,却仍矜持道,“那也要看是否两厢情愿,否则即便认识再久又有何用?”
“的确。”我将写好的行书吹干了墨迹,“不过到底是未来要母仪天下的,当今皇后娘娘便是最端方的典范,江妹妹年轻,须稳重些好。”
别说江思娆,我都懒怠听这一套规矩,果不其然,她毫不犹豫扎扎实实往坑里跳。
“只有你们这些个被困在旧时代的深闺女人才这么想,真是可怜!我要做女子,就要做最自在的女子,谁又能束缚得了我?”
送走了人,旁边几个小丫头再也憋不住了。
“如此张扬粗野,怎么得殿下喜欢的?”
“可不是,瞧她还挽着袖子,也不与大小姐见礼!”
“是啊,大小姐怎么那样好的性子?温氏堂堂云京四大族……”
我将今日练笔卷了卷,答的轻描淡写。
“因为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
“……”
廊下栽的桃树枝繁叶茂,忽然冷不丁传来“嗤”地一声低笑。
“你们的温大小姐,最善藏拙。”
我浑身却如刀片剐蹭,刹那间寒意遍体。
那个自树上一跃而下的少年男子,着纯白描金丝绸羽衣,铜色肌肤精壮有力,纵然年纪尚青,已隐隐可见眉眼的昳丽桀骜。
云疆送来的质子,封了逍遥王,如今看上去散漫不羁、玩世不恭——
却是亲手颠覆了整个王朝、血洗上京的狼子野心之徒!
“见过逍遥王。”
贺兰泽野的扇子先一步拦下我行礼的手。
“别,温大小姐,我最怕你这幅谦恭知礼的样子。句句不见血,比刀刀催人命。”
我后退两步,只是垂眉低眼,“惜翎实在愚钝,逍遥王意会成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挑眉。
“你若自称愚钝,只怕满天下也找不到个聪明人了。”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难缠、蛮横、不讲道理。
偏生此刻得罪不得,因为我知道他日后会长出爪牙、丰满羽翼,将所有欺凌侮辱十倍百倍还回去。
“诶,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我都夸你聪明了,礼尚往来,你不该赞我两句么?”
我深吸一口气,太阳穴隐隐作痛。
“是,逍遥王您俊美无双。”
他身上的金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再抬眸蓦然近在咫尺,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像极了乳虎,“可你都不看着本王。”
如今抬眼看了,越看越觉得人面兽心。
想趁早杀,但打不过。
“臣女待字闺中,此举已是于理不合。”我以扇掩面,余光却见他挑眉笑道,“待字闺中,本王能想到的下半句唯有‘尚未婚聘’了。”
——唯有?唯有?听不出这是逐客令吗?那就去多读两本书你个蛮夷之徒!
幸而,我已经是几经生死的人了。
不过是和他嘴皮子纠缠,倒没什么,“原来逍遥王心系嫁娶,陛下看重云疆二十四部,求妻又有何难?”
“那我可就去说了,不然,我先去前堂候着岳丈大人?”
几个小丫头掩面笑做一团。
方才还口齿伶俐的明月,此刻被我瞪了好几眼,死丫头愣是半个字也不说。
好容易送走了煞神,我听着明月几个丫头还在叽叽喳喳地碎语,说满京上下的公子皆是白面文弱,美则美矣千篇一律,逍遥王虽是个南蛮子,却实在夺目,教人过目难忘。
我脑海中总想起他血染盔甲,提刀逼宫的修罗模样。
若真落入那时的贺兰泽野手中,只怕才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摇了摇头,强令自己压下那血腥梦魇般的一幕幕。
虽说避过了盂兰节当神女这一桩,可一切还远未结束。如今府上在父亲布施安排下忙进忙出,为的是我的及笄宴。
如今已有流水般的贺礼陆陆续续送到我面前,这是林侍郎家小公子送来的国师亲笔所提侍女团扇,这是何太尉献彩绣坊十年得一匹的织锦,这玉如意倒不新奇,只是玉如羊脂触手生温,是再难见到的好料子……
昔日我乱了阵脚,只觉得这些个俗物再无用不过了,命都保不住谁还穿金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