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我一共有四个父亲。
第一个是我亲生父亲,生下我后看我是个女娃,把我丢在寡妇门前,当天就搬去了外地,后来成了我干爹。
第二个是我养父,村里帮忙建房子,摔下来,死了。
第三个是我养母的男人,去外地打工,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
第四个也是和我养母搭伙过日子的男人,要我读个屁的大学,不如跟他们出去打工,攒点钱好结婚。
原来我一个爸爸也没有。
只有一个妈妈。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不是妈妈亲生的。
得益于村里的那群姑子大姨,
我甚至连我妈捡到我时的那些细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是我妈捡来的。
可若只是简简单单弃婴的故事,也不足以道之。
我三岁那年亲生父母查出难以怀孕,回来找到我妈要孩子。
我妈流着泪难以反抗,我奶哭天喊地也无能为力。
半年后生母怀孕,查出一举得男,我又被送了回去。
「我也是看你们可怜,死了男人,又生不出孩子,老了都没人送终,这娃儿就让给你们养吧。」然后丢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嘀嘀咕咕:「真他娘的晦气,没想到还是个哑巴,以后只怕是嫁不出去咯。」
我奶欢天喜地,转头朝门口狠狠地啐了一口:「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畜生不如的狗东西,也不怕遭报应!」
没想到,那一年我竟开口喊了「妈」,我妈喜极而泣,颤抖着声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后来我奶说我是「门闩哑」,就是小时候看起来像哑巴,要长到能摸到家里的门闩了,才会慢慢开始说话。
其实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从我有记忆起,就是我、我妈、我奶三个人,住在村里离马路最远的老房子。
我妈是村里没人要的寡妇,不下蛋的母鸡。
这两类人在村里的地位有多低呢?
家里来客吃饭都要等人都走了才能上桌吃几口冷菜。
洗衣的位置永远只能在最下游。
我妈两样都占了。
据说我妈刚和我爸结婚那会,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
后来生了场病,再也不能怀了。
我奶天天在家骂骂咧咧说老姚家要绝后,我爸硬是咬了牙没有再娶。
后来一次建房子,村里的男人们都去帮忙,我爸摔下来,死了。
那年我妈四十岁,我奶六十一。
死了丈夫的媳妇和死了儿的母亲,抱头痛哭。
也就是这一年,她们在门口捡到了破棉布包着的我。
村里的李伯娘很不屑:「别人不要女娃子,将来要嫁人的赔钱货,也就你们当个宝!将来结了婚,连个养老的人都没有,造孽哟!」
我妈总是笑笑:「那也好,家里热闹。」
我奶也乐呵:「我这乖孙女,长得多俊,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
这时候,李伯娘总是一副唏嘘的样子:「唉,你们也是没得办法,志强去得早。春芝啊,你也别怪我多嘴,我看还是听我的,再找个人过日子吧,这家里没了男人,日子要怎么过哟?」
看到我妈和我奶脸上的笑容淡了又淡,才摇摇头说句:「造孽哟!」
村里其他人见到她俩,也总是摇摇头,说句:「造孽哟!」
我以前不懂什么是「造孽」。
后来有次村里吃酒的时候,我问:「妈,强子他们都有爸爸,我爸呢?」
一瞬间我妈愣在那里,片刻后才背过身抹眼泪,一下一下的,抹也抹不停。
吓得我不知所措,只敢轻轻扯住她的衣袖。
这时候,周围的人又是摆摆手:「唉,造孽哟!」
强子也嬉笑着在我面前晃悠:「你还不知道啊?你爸早死了,你有个屁的爸爸!」
我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你才没有爸爸,你懂个屁!你妈没用才要找个爸爸,我妈最厉害,不用爸爸就能生下我!」
他还真被我唬住了,跑去问他妈能不能不要爸爸,他妈赏了他一大耳巴子。
只是从那天起,在那些人的目光下,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造孽」。
我愧疚了很久,怨自己嘴欠。
可我又不知道该如何让妈妈不哭,闷闷不乐了好久。
八个钵子的酒席 ,我们娘俩都没吃几口。
倒是我奶听说了,一言不发,多做了几个我爱吃的菜。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们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也看着她们欲言又止。
最后狠狠多吃了两碗饭。
其实有没有爸爸我真的无所谓,转头我就把这事儿忘了。
平时家里妈妈和奶奶都忙得很,大清早起来生火,做饭,洗衣,浇菜,扫屋,下田,插秧,挖田埂,晒干菜,喂鸡鸭猪,割猪草,摘茶,捡柴……
我奶岁数大,家里的活儿她干,上山下地的活儿我妈干。
我妈是女人,做事慢些,每天都踩着天黑回来。
所以小时候我和我奶更亲些。
白天她做饭我就给她搭柴火,农村里的柴火灶不是液化气,烧火用柴都很有讲究的,炒菜的时候大火添柴,热菜的时候开始蒙灰熄火,这时候锅还有余温,热一盘菜足够了,这个方法可以省很多柴。
我奶经常会变花样似的,给我拿出一截玉米,拿木棍插着,用手举着在旁边烧,最后烧的表面黑漆漆,但是香的不得了。
一口咬下去,焦香的玉米味儿扑面而来,玉米须早就烧没了,满嘴的玉米香随着「咔兹」一声,直冲脑门儿,越嚼越香,我总是龇牙咧嘴「斯哈斯哈」的,烫得舌头蹦迪也不肯吐出半点。
你知道有多少东西可以烧着吃吗?
玉米、板栗、芋头、橘子、红薯、花生、糍粑、蒿子粑粑。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最爱的零食,香得很。
得闲了,我奶会给我捡几个石子教我玩抛石子,玩得几天就没新鲜感了,我奶又教我下一种棋,在地上画个十字架的形状,每人三个石子儿,谁先占到对方的家,谁就赢。
那个时候,我感觉我奶会好多好多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教我新的玩法,虽然只有我俩在家,但是我从不寂寞。
我最喜欢的事还是去镇上赶集,这是我们家的大事,我奶晒的干菜要拿去卖,我妈自己摘了炒的茶叶、老母鸡下的蛋,这些都可以换钱。
我妈买了些油盐之后会给我五毛钱,让我自己去买好吃的,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可以像大人一样在超市挑挑选选买东西,多有面儿!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五岁。
村里来了个老师,开了间教室,只有一二年级,都在那一间教室。其他几个小孩都去了,不为别的,白天可以不用带孩子,省事。
我也去了,这样我奶就可以出去捡点柴火,每年过冬最后几天,家里的炭就见了底,我的手生了冻疮,她们心疼得紧。
那时候觉得真是幸福啊。
我每次赶集都有糖吃,别人没有。
我放学都有奶奶背着回去,别人没有。
我有奶奶陪我玩游戏,别人没有。
别人有的新衣服、新鞋子我都有。
至于我没有爸爸这么一点小事。
芝麻大,毛毛雨。
直到有一天,我奶捡柴的时候,摔了一跤,瘫在床上了。
我妈在家照顾我奶,连续几天都没下田,可双抢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妈急得团团转。
这天我奶把我妈叫到跟前,忍了几次才说道:「春芝啊,你还是找个男人吧。」
我妈沉默了一下:「再说吧。」
我奶急了:「再说个啥?农时不等人,马上要双抢了!这怎么忙得过来?」
「再看吧,我家的情况又不是不知道,谁家男人愿意来?」
这下我奶也沉默了。
我妈更忙了,更瘦了,更黑了,也更沉默寡言了。
我总是掐着点生火,我奶把菜摘好,我妈回来下锅,有次我妈回来得迟了,看到我已经把菜做好,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只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一连三个太阳天,田里的稻子都金黄金黄了,村里开始忙起来。
我妈天还没亮就拿着镰刀出门了。
可这割稻容易,也只是第一步。
最难的是打稻。
这事难就难在是个合作的活儿,满田一把一把割下来的稻穗要有人送到打稻机旁,打稻机要有人踩,还要有人抱着稻穗送到打稻机的滚轮里,谷子哗啦啦掉进里边儿。
我妈去得最早,回得最晚,割得最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