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缝尸匠,可我的挚爱之人却被施以剜刑。
「谢朝,你要如何拼凑好他的尸身。」
廉王阴森地笑着,胡乱地抓着辞礼的血肉往肚子里吞咽。
我这一生,拼凑了无数尸体,面对我挚爱之人的尸身却无能为力。
我是被师父捡来的,也是由他一手带大的。
他眯缝着小眼,笑嘻嘻道:「徒徒,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能成为我的传人。」
「你见到我第一眼,我连眼睛都没睁开。」
「老夫慧眼识珠啊,我的徒徒如此优秀。」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手艺没人肯学,纵使穷到只能去要饭了,也没人愿意学。
我们是二皮匠,又称缝尸匠。
做的是将那些不完整的尸体归于完整的活计。
人人都说我们晦气,对我们避若蛇蝎。
我不愿意学缝尸,因为裴如之说世家小姐自幼都是学琴棋书画。
所以,我常常偷镇上私塾李先生的书来看。
李先生文人傲骨,对谁都摆着臭脸,唯独对师父毕恭毕敬。
裴如之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的长子,他祖上历代经商,传到他们这一代时已经是富可敌国了。
可他却不愿经商,独独爱诗书。
故而我们都戏称他为裴二郎,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偏偏想着当官,这不是二嘛?
我想嫁给裴如之,或许是因为人人都嫌弃我,不愿意跟我玩,只有裴如之带我读书认字。
我喜欢他,可我的身份却是最受世人诟病的缝尸匠。
如今已是入秋了,师父与我的生意几近惨淡。
我们只能上山去挖挖野菜根,以此来填饱肚子。
我正挖着,师父却提着工具箱小跑着朝我喊:「徒徒,出活了。今天师父给你买大肉包子吃!」
大肉包子?我们已近半月没吃过米了,馋极了。
我们去的是一家富庶人家,师父说是张太守的家中。
他儿子静静地躺在棺材中,小腿、手掌与身子断裂开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师父如此严肃的神情。
那男子面容俊美,倒是可惜了。
师父让我去打一壶水来,要清理那男子身上的血迹。
可我刚出门便撞到了一女子。
她是张太守的嫡女,名唤晚秋。
我连连道歉,那女子却未正眼瞧过我。
她身旁那婢子开口道:「小姐,她是老爷请来的缝尸匠。」
那女子面容华贵,她微微皱皱眉头,柔声道:「今年是我的婚嫁之年,不会被她冲撞了运势吧。」
「那奴婢将她杀了便是,见了红也算是给小姐冲喜了。」
那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好久没见过红了。」
我正欲开口,师父便从里面缓缓走了出来。
他冷眼看向那女子:「这便是太守府中的规矩?」
张太守怒声喝道:「晚秋,你怎如此没规矩,这是我请到府里的客人!」
「爹,你怎可为一缝尸匠凶我,他们连牲畜都不如!」
那女子上前挽着张太守,却被他一把甩开,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瞬时那女子姣好的面容上便多了几道手指印,我才知道缝尸匠纵为万人不喜,在太守府中却是风光无限。
裴如之要成亲了,入赘到张太守家,与张晚秋。
他那时是在师父修建的木屋中教我读书认字,师父有时心情好也会教我看看兵书。
缝尸匠居然爱看兵书,也是一桩趣事。
裴二郎揉了揉我的头:「我要成亲了。」
我跳起来反对:「张晚秋就是一恶妇,我撞了她,她就要杀了我。你去她家,一定没好果子吃!」
裴二郎垂着眼眸,沉思道:「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却参加不了科考,就因为我是商人之子。」
他又抬头,夕阳余晖照映在他的脸上:「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我不愿做那悲情人,我要同这不公的世道争上一争。」
我不懂他的意思,我只知道我想嫁的人要娶别人了。
我哭得梨花带雨,凄凄惨惨。
师父却在我跟前吃肉包子,肉香四溢。
「徒徒,比起男人,不如肉包子来得实在。」
我猛地止住了眼泪,师父说得对。
肉包子才是最香的。
裴如之大婚那日,我如约去了。
我只记得裴二郎一身才情,却忘了他长了一张摄人心魄的皮相。
我回去时,师父在整理衣物。
他说:「朝朝,收拾一下吧。我们要出远门了。」
大照四十六年,契丹屡犯边境,王军往北挥进,势必将契丹赶出北都。
师父说我们要去出一个大活,去北都。
「徒徒,边境凶险,你要保护好师父。」
师父果真是老缝尸匠,居然有人来接应我们。
那人皮肤有些黑,看着装像是年轻将领,身子很健硕,五官长得很是精致。眉眼如山间水墨,嘴鼻又似荒漠独一朵的兰花,红唇点点,好看极了。
他这人一路上寡言少语,除了对师父恭敬些外,对旁人都是爱搭不理。
师父说他叫辞礼,家中历代为将,故而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我与师父常常一起捉弄他,在他的饼中放些盐,看他狂喝水的样子我们放声大笑。他也不恼,只是把我们的水一并喝了。
剩下我与师父无能狂吼。
我的名字是师父取的,叫谢朝。
辞礼不爱喊我的全名,他唤我小朝。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军中养的那只小兔子,也叫小朝。
我不爱吃那饼,太硬了,所以我一路上会寻些野菜来吃。
越往北走,野菜根子都寻不到了。
辞礼看着我与师父被那饼子噎到,他就将水全喝了,一脸贱样地看着我们。
师父手总是快些,总能抢到最后一口。
可不知为何,我的饼比师父的要软上一些。
晨光初耀,辞礼的体力比我们好出许多,他站在那山坡上,笑着朝我们招手。
「北都到了。」
不知为何,他的笑我并不觉得开心,有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感。
师父说的大活原来真的是大活,我看着面前无数的尸体,一时间傻了眼。
那些都是我大照的将士,有被滚石砸成肉泥的侦察兵,也有被五马分尸的暗探。
他们的尸身大多都是不完整的,或是手、或是腿,又或是头。
但他们都是为了保卫大照而死。
我自小见尸体无数,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数以万计的尸骸。
那种血腥味让我直犯呕,辞礼拍着我的背,轻声问道:「小朝,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师父的眼中却早已噙满了泪。他的双眸通红,忽而高喊:「拿酒来!」
身旁一小将拿了酒,师父扑通,跪在地上,仰天长啸:「誓扫契丹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可怜河边无定骨啊!」
「谨以此杯敬我大照将士,愿岁寒春柏长青,愿君来世展欢颜!」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仰而尽,那浑浊的酒中大概有年少的他。
他的手有些颤抖,将工具箱递给我:「朝朝,送他们好好走。」
当时有一个说法,若是尸身不完整,投胎转世的身体也会不完整。
所以我们这些缝尸匠便成了香饽饽。
因为战乱,我们成了香饽饽。
我与师父接下来的生活便是一直在停尸房中忙碌。
送来的尸体一批又一批,师父也鲜少与我玩笑了。
他常常问我:「何以为将?若为庸才可堪为将?」
我不知如何作答,直到有一日辞礼带着众将士乌泱泱跪在停尸房门外,看不到尽头。
这是三十万的戍边将士,是我大照抵御外贼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请陈老再披战甲,共卫大照。」
「请陈老再披战甲,共卫大照!」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师父,师父将缝线仔细卷好,抬起头看了一眼跪着的众将士。
「徒儿,缝尸的手艺学得差不多了吧?」
我点了点头,师父接过我手中的帕子,低头间,师父头上竟只剩青丝几许。
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裴如之。
他穿着一袭绿色官服,他受陛下旨意,前来送诏。
师父被封为骁勇大将军,统领三军。
不不不,师父从前便是骁勇大将军,后来一场戍边之战,数万将士埋骨西南。
那时起,师父便请辞将军之位,成了一名缝尸匠。
陛下万般无奈,只能应允了他。
而如今的三军统帅是丞相之子肖勇,空有武力,毫无将士之才。陛下转达裴如之,三军若恳请不成,这道旨意便算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