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即将开始,请各位考生进入考场……”
整个教学楼都被笼罩在冷冰冰的机械音里,身边匆匆而过的是一张张麻木的脸。
我扫了眼身上洗到发白的高中校服,突然有种浓烈的违和感。
坐在桌前,我深深吸了口气,安抚自己的情绪。
高考,便犹如千军万马同时挤过一条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一不留心就会坠入湖底。在这座角斗场里,扎实的基础知识和良好的心理素质缺一不可。
这场考试,一定是我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转折点——送我来考场的路上,我的父亲对我说过不下十次。
我将要翻开的不是试卷,而是我的下半场人生。
第一道题:牛羊配多少钱一袋?
A.5角 B.1元 C.5元 D.20元
看着这道题,我愣住了。
这特么是该出现在高考试卷里的题目?
高中没日没夜地努力了三年,结果迎头第一题问我牛羊配多少钱一袋?
我环视四周,发现所有同学都在泰然自若地答题,只有我一个人慌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眼瞧着监考老师注意到了我这边的异常,我连忙低下头,装作认真阅卷的模样。
题再怪也得硬着头皮做下去,我索性认真分析起题目。
牛羊配是我们小时候一种很常见的小零食,别看它叫这名,其实和牛、羊都没什么关系,而是一种膨化食品。
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上的同学经常拿着几块钱的零用钱去小卖部买东西吃,像什么牛羊配、香菇丝、魔法士……统统五毛钱一包,实惠美味,很受大家的喜爱。
没费任何功夫,我从尘封的记忆中扒拉出来了第一道题的答案——选A。
正欲提笔作答,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击了我。
再次睁开眼,我站在了小学的校门口。
第一题,牛羊配多少钱一袋?
请考生务必认真作答,选出一个正确答案。
不知是不是错觉,虚空中传来的机械音中竟然有几分威胁和戏谑。
顾不上那么多,我缓缓打量着周遭——然后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是我自己。
准确地说,是十岁时的我自己。
“我”站在学校的栅栏门内,满怀期待地等着同班同学二胖从小卖部里出来。
二胖人如其名,长得胖胖壮壮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嘴馋,每天大课间的时候必会扭着胖墩墩的身躯冲向校外的小卖部,然后抱着一大捧各式各样的零食回来。
他家境好,在消费上一向大方。每次买来的零食他吃不完,就会分一些剩下的给班里其他同学。
“我”在校门口守着,就是为了能得到他吃剩下的一点点小零食。
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去买?
其实我不算缺钱,我钱包里还有刚发下来的零花钱,整整二十元。
我不买,是因为我爸不让。
他说小卖部里的都是垃圾食品,要是让他知道我吃,他就揍我。
“别以为你在学校我就不知道你干什么了,我什么都知道。”我爸的这句话,从小学起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对于十岁的我来说,他的话无异于圣旨。
我那时候觉得身边有着无孔不入的摄像头,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所遁形。
这时,“我”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学校大门,往里面缩了缩。
我知道“我”在看大门上方的摄像头——一共两只,每一只在“我”心里都是我爸的眼睛。
恍惚间,“我”和二胖已经在进行交易。
这样的交易,我们已进行过三次。
“给,牛羊配。”
二胖递给“我”之前,已经扯开包装往嘴里倒了大半包,包装袋的边缘还沾着他亮晶晶的口水。
“我”毫不在意,也没有资格在意。
“说好了,你给我写今天的语文作业。”二胖像是个帝皇,趾高气昂地颁下任务。
“我……我今天不想写,我给你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掏出五毛钱。
二胖眯着挤在肉缝里的小眼睛,窥探着眼前的钱包,随即那小眼睛里爆出惊喜的光芒。他肥胖的两根手指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夹走了钱包里的二十元大钞。
“行,就它了,不用找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吃了我这么多东西,也该给点钱了吧。”
他凑近“我”,讽道:“不准告诉老师,不然我就去告诉你爸,说你偷我零食吃。”
我去告诉你爸……
告诉你爸……
爸……
这话对于“我”来讲,比哈利波特的咒语还好使。
意识被抽离这个世界之前,我看见“我”的手里兀自紧紧抓着那小半包牛羊配。
价值“我”一个月零花钱的牛羊配。
眼前又出现了那张奇怪的试卷,我没再犹豫,提笔在答题卡上写下了“D”。
一包牛羊配,价值二十元。
没毛病,我人生中买过的唯一一包牛羊配就是这个价钱。
写完答案,我心中颇有几分自得。
我为这一天努力了那么久,岂能被区区一道超纲题难住。
第二题,从幸福里小区到市三中需要坐几站公交车?
A.七站 B.八站 C.九站 D.十站
这俩地方我都太熟悉了。
幸福里小区是我从出生起就居住的地方,市三中是我的高中。
搭乘公交是上学最方便的选择,但这题,我不会。
因为我高中三年压根儿就没坐过公交车,从来都是父母开车接送。
“路上车那么多,万一你被车撞了怎么办?”
“就是,你看你那呆头呆脑的样子,读书都读傻了,连过马路都不会。看看你xx同学,你要是有人家那机灵劲儿,我们也放心你自己上学。”
“对啊,现在人贩子那么多,你又没接触过社会,不知道现在的人有多坏……”
每当我提起要自己去学校,他们总会用这些话来搪塞我。
这些话从小学念到了高中,我一句都没法反驳。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独自去上学的机会,甚至就连过马路都会被紧紧攥着手腕,怕我被车撞了。
我咬着签字笔帽,心一横,随便蒙了个C.九站。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再次睁开眼,我出现在了高中的礼堂里。
说是礼堂,其实是个室内篮球场,只不过为了举办活动,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塑料小凳子,足以容纳下一个年级的学生和家长——今天是我们的成人礼,所以每个高三学生都可以邀请一位自己的家长前来参会。
十八岁的“我”身上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小礼服裙,脚下踩着硬邦邦的白色小皮鞋,头发则像往常一样紧贴着头皮束在脑后,梳成高高的马尾辫——这使得我精心搭配的一身服饰显得不伦不类的。
我原本想披散着头发的,但是我爸不让。
他说那样像个女疯子,一点都不好看。
我本想让我妈来,可是不巧,她今天实在脱不开身,我爸倒是挺乐意参与这种活动,不由分说地领着我来到了学校。
活动进行得还算顺利,一直到“学生与家长互换信件”的环节。
我匆匆浏览完爸妈写给我的信,然后木然地看着周围的学生和家长们哭成一片,看着我爸脸色铁青、嘴唇抖动。
说实话我有点想哭,我知道他可能也想。
不是为了感动,而是委屈。
手中的信笺滚烫,拷打着我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亲爱的孩子,我们时常会反省,是不是将你照顾得太好了,以至于我们总担心你不能独自面对自己的生活……这令我们日夜难安,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我想喊出声,那你们就改啊!
别这么管着我啊!
然而过往十八年的每一声呐喊,都被一句“我们还不是担心你”遮了过去,随后销声匿迹。
我已经喊不动了。
所以在给我爸妈的那封信里,我只是在结尾写了一句:“哈哈,就让我做个象牙塔里的废物吧。”
当儿女的总是知道怎么能精准伤害父母的心,我也不例外。
写下那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涌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然而当我看见父亲的表情,我突然有点愧疚。
这,真的只是他们的错吗?
来不及过多思考,主持人宣布了下一项活动。
“请全体学生起立,向自己的家长鞠躬致谢!”
“我”站起身,浅浅弯下腰身,然后被一只大手按在了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