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为小小书妖，他是落魄书生。
可他却满眼都是我，甚至为了我去闯冥河。
这一世，他贵为天下共主。
我则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刃。
可谁曾想。
利刃却被他亲手折断。
我被下令剖出半颗妖丹。
而当术士将残破的妖丹剖出，我的身体化作流萤之时。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却煞白了脸，状若疯魔。
原来，我的另半颗妖丹。
早就已为他所献。
……
秋雨寒凉。
我跪在廊下，斜飞的雨丝打湿了我的半边衣裳。
正对着的寝殿门扉内泄出一片晕黄的暖光，阵阵银铃般女子的娇笑声从内传出。
娇媚异常，连我一个女妖听了都酥了身子。
一向阴郁，对女子不假辞色的容沧放下身段，低沉着声音和她调笑。
我想起前三日的湖心亭中。
容沧拿出一叠画像，让我为他挑选合适的女子。
容沧身为皇子时，身边连一个侍奉的通房妾侍都没有，如今要登基了，自然要充盈后宫。
我接过画像，在容沧晦暗不明的目光下，细细斟酌挑选起来。
“殿下，柳太尉家的二小姐秀丽端庄，蕙质兰心，是个不错的人选。”
话音刚落，容沧黑沉的眼神便落到我身上。
我心下咯噔。
手指便转了个弯，指向另一幅风格迥异的女子画像：
“辅国大将军家的王小姐英姿飒爽，性格直爽，和殿下很是相配……”
话还未说完，劲风拂过。
那十几卷精美的女子画像纷乱地甩飞出去，有几卷甚至“扑通”一声掉进湖中。
容沧脸上戾气横生，阴郁的眉眼渗出寒意。
“洛初，你真是好极——”
身边侍奉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我抿着唇，立刻低下头做请罪之姿。
容沧少年时，我还偶尔能窥得他几分心思。可如今，他的情绪越发莫测。
我甚至不知他此刻的雷霆之怒从何而来。
他没有处罚我，甩袖离去。
直到今日，我才得知他离宫后骑马去了猎场，在猎场里救下了一个女子。
高大的骏马上，年轻俊美的帝王怀抱着一红衣女子。
艳丽的裙摆和玄黄的衣襟在风中交缠，娇羞的女子埋在他怀中。
暧昧至极。
前去恭迎容沧回宫的百官们顿时哗然。
而容沧，似乎也在百忙之中记起当时未曾受到责罚的我，罚我跪在殿外。
我心下有些懊恼，早知容沧喜爱娇媚俏丽的女子，我当初便不该轻易开口乱点鸳鸯谱。
正在此刻，殿内娇柔慵懒的声音再度响起：
“殿下，让人这么跪着是不是太过无情？这位妹妹可是犯了什么大错？”
我瞬间绷紧了手指。
容沧最不喜有人求情，旧事重提只会让他再次想起当时暴怒的情形。
可殿内那位女子也是好意，我只能静默着等待容沧开口。
出乎意料的是，殿内静默半响。
似乎有脚步声走近，隔着一扇门扉，容沧声音轻哑，似乎暗含几分期待：
“洛初，你可有怨孤？”
怨他？
我轻轻摇了摇头。
突然又意识到他看不见，我声音平静恭谨：
“洛初从不会怨殿下。”
仅凭容沧眉眼中藏着两分那人的影子，我便对他再也升不起一丝怨怼。
门被突然拉开，容沧站在我身前，定定地瞧着我。
似乎在分辨我的真实情绪。
廊外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仿佛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
“给孤滚！跪远些，别在这污了孤的眼！”
我僵了一瞬，自知不能再多言，起身走入雨帘中。
身后的殿门重重地阖上。
我是妖身，不似寻常凡间女子那样羸弱，可雨淋在身上总感觉有种黏腻感。
我费力地睁开眼，下意识看向雨夜里最明亮的那处。
寝殿侧方的纱窗，灯火通明，两道剪影投射在窗纸上，十分醒目。
容沧即将登基，更何况他前几日还跑出宫去，堆积下来的政务如小山一般。
他坐在桌案前处理政务，身畔那女子偶尔立在案前为他磨墨，偶尔像没骨头一般俯身贴近容沧，窃窃私语。
下一刻，她兀地坐在他的腿上，伸出藕臂去搂容沧的脖颈。
烛火“啪”地熄灭，天地重新陷入黑暗。
在这万物俱静的雨夜中，我恍惚地想起顾兰亭。
顾兰亭，他是个极其爱惜书籍的人。
白日晴朗时他会将书尽数搬到院子里暴晒，避免受潮和生虫。
就连夜晚，也要将书页摊开在如水的月光里。
有了机缘，还吸收了日月精华。
我就在月华如练的某个夜里，突兀地化成人形。
我压倒了书架，顾兰亭闻声而来，惊愕地看着我。
半晌，一抹红意爬上了他的耳畔。
毕竟，书妖幻化成人时，通常是不会一同变出衣裳的。
他几乎是有些踉跄着回房去为我寻衣裳。
我看着他慌乱的背影，扑嗤笑出声。
只道人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
后来我顺理成章地在顾兰亭的家中住下。
初入凡间，我的心性同新生稚子没有两样。
按照妖的思维，通常无法理解人类。
可顾兰亭总是耐心又温和，我的疑惑常常会有回应。
他教我识字，读书中那些奇绝的篇章。
有一日午后，他一袭青衫，手执朱砂笔，在一本书籍轻轻圈出两个字。
“洛、初？”，我趴在桌案上，磕磕绊绊地读出声，“什么意思？”
他清隽如玉的眉眼突然绽出几分笑意：“寓意女子可以不忘初心。”
“我只希望你岁岁如今日般开心。用洛初做你的名字，你可喜欢？”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半晌才点点头。
我时常会想，妖心坚硬，我是如何不声不响就将一颗心落在他身上的。
可如今回望，他对我的好早已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雨天出门，顾兰亭撑的纸伞，似乎比我用的避雨术更加厉害。
在他伞下，我从未淋过一丝雨，尽管他的青衫一边总是被雨染上深色。
我身为书妖，生来就厌恶水火，可我从未对他讲过。
大抵只有在意，才会关心，最后才能察觉。
而烛火如豆，雨打蕉叶之时。
我懒懒地趴在榻上，看着话本。偶尔会偷偷瞄一眼在认真做诗文的顾兰亭。
有时玩心大起，也会学着话本中说的“红袖添香”，笨拙地替他磨墨。
他只是宠溺地看着我，逗我说：“我读了十多年书，直到如今，才明白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世人常说，书生多薄情。
可偏偏顾兰亭是个傻子。
为了我，竟落了个魂飞魄散，无法转世的下场。
再次睁眼，我看见熟悉的青纱帐。
我拢了拢眉，正欲起身，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攥住。
床侧伏着的身影，竟是容沧。
他颀长的身子委屈地缩在脚踏上，眉间还凝着一抹忧愁。
我起身的动作吵到他，他眼睫颤了颤，醒了过来。
“你醒了？”他声音里带着喜意。
我点点头，“殿下，我这是……”
我记得，昨夜我还在殿外跪着。
容沧脸色顿时有些沉郁，‘“是我不好，太医说你忧思过度，加上淋了雨，才会昏过去。”
我了然，只怕是昨日想起伤心事，再加上一直以来绷着的心弦略微松了。
失了半颗妖丹，我的妖身实在是过于脆弱了。
我敛了情绪道∶“殿下不必介怀，洛初犯了错，本就该罚。殿下要做九五之尊，日后驭下，更要赏罚分明，才能使人信服。”
容沧对上我的视线，脸上的神色顿时滞住。
他沙哑开口：“洛初，你一定要与孤生分至此吗？”
“你记着，即使我成了九五之尊，你在我这，依旧与常人不同。”
后一句话，他甚至摒弃了“孤”的自称，带着急切和郑重。
一向深邃如渊的黑眸中带着炽热的火焰，像是要将我焚烧殆尽。
我有些呆愣，潜意识觉得这样的容沧陌生而又危险。
我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容沧向来敏锐，他也许隐约察觉到我的疏离。
可我接近他，保护他，帮助他登上皇位，只是为了顾兰亭。
当年顾兰亭为了我，三魂七魄逸散在天地间。
没有完整的魂魄，他连奈何桥都过不了，更无法转世投胎。
我寻遍天下，发现最后的一魂竟意外附在当时还年幼的容沧身上。
这一魂生取不可，只能等容沧坐上皇位，身上的帝王气运和阴灵不合，自动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