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容华死了。
她是宫里顶善良的女子。
苍天无眼,宫里头那么多恶人,去的偏偏是她。
我在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踏入了宫门。
那碧瓦红墙,却折断所有人的翅膀。
一
菱歌来的时候,我正在刷恭桶。
她是我刚进宫时在永巷认识的姐妹。
可这宫里哪有什么姐妹呢?
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她此番不是来安慰我的,而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小柔,要不,我去求求袁美人,把你调到她宫里去,这样你就不用受苦了。」
菱歌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说:快来求我啊,你快求我啊!
我果断拒绝。
「哎,那好吧。」她甩了甩手里的帕子,「说到底,是安容华没福气,这样好的年华就去了……」
的确是我没福气。
安容华是多好的女子啊,她出身书香门第,温婉娴静,平日里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
更重要的是,她对我有恩。
那年时疫泛滥成灾,京城前前后后不知死了多少人。我恰巧突发高热,后宫里平素交好的无一不退避三舍。
命悬一线之际,若非安容华得知了消息,请来太医为我医治,我只怕会死在那场高热里。
宫里的主子不把奴才当人看,是奴才们缄口不言,却心知肚明的事实。
那还是我第一次在冰冷的皇宫里感受到温暖。
苍天无眼,宫里头那么多恶人,去的偏偏是安容华。
我用力地刷着跟前的恭桶,宣泄内心的愤怒。
菱歌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我都不爽她了,她仍没话找话,一点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忍不了了,刺她:「菱歌,袁美人是不是很看重红萼啊?」
她一愣。
「哎,是这样的,红萼昨个儿来找绿袖,两人说的话全让我给听见了。」
「是嘛?红萼说了什么呀?」
「红萼说,袁美人要提她做管事儿宫女。」
菱歌的脸,刷地就白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小柔,你说的是真的?」
「比珍珠还真。」
「可袁美人她前两天还夸我……」
我故意道:「唉,主子的心思,谁猜的准呢?」又刷起了下一个恭桶。
菱歌愣了愣,这下她可没了待下去的心思,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往外跑。
我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温小柔,有人找!」
我忙应声,往外跑去。
两只脚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撞进了来人目光灼灼的眼眸里。
我心上一喜。
谢清涯是我的竹马,在宫里做侍卫。温家与谢家是世交,我还在娘胎里就和谢清涯定下了亲事。
谢清涯大我几岁,对我极好,凡事都依着我。
我想吃绿豆饼,他为了给我买饼冒雨跑了三条街。
我的生辰礼物,他要准备一个月,年年皆如此。
他保护我,不许旁人欺负我。邻居家的孩子将我推倒了,他和人打架把手都打伤了。
那个时候我就觉着,清涯哥哥是这个世上除了阿爹阿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他十八岁那年,谢伯伯托人替他在宫里谋了个差事。
他走之前,将祖传的玉佩给了我,说,如果我愿意等他,他会娶我为妻。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在阿爹必须从我们几个姐妹当中选一个入宫的时候,在大家都踌躇为难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入宫。
我不想等谢清涯功成名就,我想陪着他披荆斩棘。
凛凛寒风吹得人脸生疼。
「你怎么来了?」我上前拂去他肩上的雪花,嗔怪道:「雪下得不小,也不知道撑把伞。」
「冻疮好了吗?」
「没呢,不过这几日没洗衣裳了,很快就会好了。」
他将一盒冻疮膏塞进我手里,是上等的药膏,价格不低。
凝视他温柔的笑,我蓦地红了眼,这些日子在永巷受的委屈霎时一扫而光。
我扑进谢清涯的怀抱,我靠着他的肩膀,心想,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雪下得更大了,我让谢清涯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心里满满当当的。
「温小柔,你很得意么?」声音冷嗖嗖的,裹着一抹莫名的妒意。
我置若罔闻。
「那个经常来找你的男人,是北门的侍卫吧?」
步子不由得一顿,我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绿袖神情莫测,「方才的事,我全瞧见了。」
二
安容华出事了,太医说她是病死的,只有我不相信。
那几日,她分明好好的。
这天夜里,我又失眠了。
我突然想到——她出事的前一夜,未在寝宫里。
难道,真的是那里?
静夜,明月蒙上云纱,月光如水般冗长。
冷宫到底是座废弃了的宫殿,常年没有人的生气儿。站在这儿,似乎有一股阴沉之气攀上脊背,我缩了缩身子,蹲在地上,如此才觉着好了许多。
我听见有脚步声响起,冷宫里的树叶子多,踩上去会有「嘶嘶」的声音,如同小蛇吐着舌芯子「咝咝」地爬过。
我悄悄探出脑袋,月色下,一女子正朝着宫殿走来。
女子以纱覆面,身形我却熟悉得很。
这不是皇后娘娘么?她来这儿干嘛?
她提着油灯迈步上了台阶,推开老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响在寂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我蹑手蹑脚地到了破旧的窗前,宫殿偌大,有黑影在耸动,窸窸窣窣的声音,惹得我汗毛直竖。
斜刺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我吓得就要惊呼出声,幸好及时捂住了嘴巴。
那人朝皇后扑了过去,她来不及躲开,就被抓住了脚踝。
油灯险些落到地上,微弱的灯光下,我和她看清了紧抓她不放的人,——发丝凌乱不堪,脸色惨白如薄纸,手臂上有几道冒血的伤痕,更可怖的是,下身的衣裙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令人心悸。
是袁美人!
皇后与我俱惊愕不已。
袁美人怎会在这里?她又是怎么回事?
外面隐隐传来有喧闹的声音,我感到大事不妙。
我赶忙跑到隐蔽处,将身子缩进角落里。
皇后刚跑出宫殿就被袁美人逮住了,袁美人跟狗皮膏药似的,她再怎么挣扎也甩不开。
越来越近的不仅是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光亮。
我看见袁美人的眼睛微微眯起,在月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芒——
「来人啊!快来人啊!」
「皇后娘娘,臣妾与您无怨无仇,您为何要害臣妾和臣妾腹中的孩子!」她声音凄厉,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嘭」地一声,大门被猛地踹开,乌泱泱一群人出现在大门前,为首之人一身黄袍、面容冷峻。
皇上身后跟着丽妃,我还眼尖的看到了老朋友菱歌。
真是好算计!
菱歌生动的诠释了「戏,是抢来的」这一名言至理,——她抱着袁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泪盈于睫,我见犹怜。
袁美人声泪俱下,「陛下,皇后将臣妾骗到这里之后,就对臣妾拳打脚踢,害得臣妾小产!不仅如此,她还欲将臣妾杀害,嫁祸给丽妃!」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皇上面色复杂,一时间摇摆不定。
丽妃缓缓开口:「陛下,臣妾不信袁美人的说辞。皇后娘娘温婉贤淑,实为后宫表率,断不会因一时妒忌迫害袁美人,构陷臣妾。陛下万万不可武断,皇后娘娘的清誉损坏不得!」
她简直居心叵测。
以我饱览宫斗话本子的经验来看,今夜种种想来皆是她的安排,除了她,我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走到菱歌跟前,「你方才说,皇后娘娘约了袁美人来冷宫见面,你可有证据?」
菱歌忙呈上一张字条。不用猜,那纸条上的字迹必定与她的字迹如出一辙。
以退为进,步步紧逼,丽妃绝不是想要扳皇后那么简单,而是想让皇上彻底厌恶她。
皇后至始至终都没辩解,如木桩子似的立着。
「皇后德行有亏,实不配为中宫主位。今废去皇后之位,打入冷宫。」
「卫玲珑,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我将目光投向皇后,快解释啊!快解释啊!急死个人了都!
「人证物证俱在,臣妾无话可说。」
大无语。
「好,卫玲珑,你好的很!」狗皇帝拂袖而去。
众人浩浩荡荡离开。
三
风大了起来,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戏已落幕,出来吧。」
她还是发现我了。
「你是哪个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