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海风湿腥。
渔女的船只栓在岸边搁浅。
我光着脚踩上去,解掉了绳结。
一个涛浪拍过来,船只浮沉,漂了出去。
看着人间灯火渐行渐远,我猛吸一口气,开始吟唱。
我唱得并不是人类的歌曲。
会相信这个秘法,首先要相信九洲大陆存在鲛人。
说给人类听他们可能不信,幼年时我见过的。
去帝都求学前,我和父母生活在海边,捕鱼为业。
这是我从鲛人那学来的。
船只突然晃了一下。
我停止了歌唱,抓着船沿,警惕起来。
船已经漂离海岸很远,四周是无垠之水。
而船的附近,泛着不规则的涟漪。
我试探性又轻哼了一句那歌。
突然,一个脑袋从涟漪的圆心处冒了出来。
像一只土拨鼠那样。
纵是做好了准备,我还是后退了半步。
这只鲛人,我见过的。
鲛人莹蓝的眼睛湿漉漉的,高挺的鼻梁下失色的嘴唇微张。
藻绿的长发卷曲披散在苍白强健的胸大肌,在水流下像座被冲刷的岸。
月光晾晒着我们之间的对峙。
“你的歌声……很好听……”他打破了沉默,那声音像浪里的泡沫,带着清透的沙哑,莫名听得我有些脸热。
“谢谢,你也很好看。”鲛人异样的美丽让我不自觉低下了头,遮掩内心的躁动。
水流涌动,他游到了我的船边,两只手轻轻撑在船沿,骨节分明的手轻触了一下我的手指。
冰凉的触感像触电般瞬间从手指传到了头顶,激得我唰一下收回了搭在船沿的手。
“你想找什么样的丈夫?”他舔了舔唇。
“什么?”我一时没跟上这鲛人的脑回路。
“你唱了鲛人求偶的歌。”他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着船沿。
就像刚刚触碰我的手那样。
我用力晃了晃头,企图赶跑脑子里的杂念。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鲛人的歌只有奇怪的音节吟唱,空灵幽远。
我想过这首歌也许传达了某种信息,但没有想过是求偶。
这可是我年幼时,深夜被蛊惑出海的鲛人唱的……
而记忆中那只鲛人,和眼前的鲛人,是同一张脸。
就在我大脑高速运转思索是不是所有鲛人都长一样时,他又开口了。
“先知曾说我未来的新娘是人族,我尝试过蛊惑她,她不为所动。”
“好在十年过去,她似乎回心转意了。”他的嘴角并没有上扬的角度,眼睛里却热得像团火。
这么快就解答了我的疑惑,我不禁怀疑他可以读心。
为了测试,我在脑海中不断询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你叫什么……
他只是看着我,像是还在等我的回答,并没有说话。
我松了口气。
“我、我想找一个爱哭的……”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听说鲛人的眼泪可以变成珍珠,这样我就发财了。”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最终,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明天见。”他紧盯着我的瞳孔变成了竖瞳,随后无声无息潜入了海底。
我懊悔地掐了一把大腿肉。
早知道直接说是他了。
哪个鲛人有什么所谓呢。
只要有了鲛人的心,耀临就可以复活了。
只能再等一天了。
我摸了摸藏在衣服内衬的刀。
归航。
东方露鱼白。
我从玉海赶回学院。
一路上羊皮纸纷飞。
犹如蝴蝶翩跹。
“骑士长的丧祭还要进行到什么时候?”一个路人一把烦躁地甩开落在他脸上的羊皮纸,上面似乎写着什么。
我走上前捡起了那张纸。
作战计划第111页。
顿时酸楚翻涌在心头。
耀临作为礼国骑士,征战沙场多年,在同别国作战时战败而亡。
为了祭奠,竟把他生前的所有战略计划飞花般扬满王都的上空。
将他的遗体封进冰棺里置于骑士团大堂公示。
还美其名曰丧祭。
分明是在嘲笑他的战略不值一文,嘲笑他的死有辱骑士威名。
“耀临阁下,我想成为像你一样骁勇善战的女骑士!”马背下我捧着木剑用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他。
“小娅,我的愿望是所有的人都能不再受战争侵害。”凯旋后的城门下,他缠着绷带的手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很是温柔。
想起他曾那么英明神勇地从入侵敌军手下救了我。
我攥紧了拳头。
将那页纸藏进了内衬,头也不回跑回了学院的图书馆。
继续翻阅着遗漏在角落里未被收纳的古籍。
上次只看到了鲛人的心可以起死回生。
突然,一行字映入眼帘。
“鲛人的心具有情绪同化作用,因此鲛人的憎恶会随之转移到新寄体。”
耳边倏地响起了那求偶的靡靡之音。
那……
要是鲛人喜欢我呢?
第二天,我又偷了渔女的船出海了。
对着空无一人的海面,再次唱起了鲛人的歌。
相比第一次的无知而纯粹,第二次唱得有些许艰难。
幸而这次并没有太久,鲛人就浮出水面了。
只是这一次,有两个鲛人。
月光下,健壮而俊美的鲛人身侧,有一只体型略薄几分的鲛人,暗红的头发和粉粉的眼睛,细细的眉拧在一起,生出几分易碎的娇艳欲滴。
是雌雄莫辨的美。
“你想要多少珍珠?”健壮俊美的鲛人说。
我踌躇了。
还真的给我找了备选。
这只鲛人忧郁又明媚,确实很好看,但是他看起来……
“他是不是未成年呀?做丈夫会不会太小了点。”说出这句话完全出于人性本能,但说完我又后悔了。
哪个鲛人有什么所谓呢!
只要给我心就好了!
“他不能做你的丈夫,你只能拥有他的珍珠。”大鲛人的表情有一丝裂痕。
“呜呜呜姐姐,我成年了,虽然你的歌声很好听,但是我有心爱的姑娘了,对不起呜呜呜……”说着,小鲛人就开始掉珍珠了。
海面上开始反射出灼眼的珠光。
闪得我差点睁不开眼。
我虚着眼差点忍不住要流口水,钱……好多钱……
渔女的船上有渔网。
刻在DNA的记忆动了,不一会,我就把珍珠捞了一箩筐。
等我回过神。
小鲛人不知道去哪了,只剩一个大鲛人。
他正兴致盎然地观察着我,冰蓝色的眼睛透着一股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邪气。
我赶紧撇开了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戈蓝。”他慢慢游到了船边。
“你接受了我的聘礼,只能选我做丈夫了。”他开始扑腾鱼尾,只听水面下传出了哗啦啦的水声。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他怎么会对我求偶,“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先知给了我一个坐标,我想看看我的新娘长什么样,于是把你引了出来,没想到你还没有长大。”他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那威力堪比天神的光辉。
我愣了神。
“我每天都会让汐夜给你哭一箩筐的。”他开始诱惑道,“你可以继续做人类,只要每天晚上回家……”
我思索了一下。
“我愿意,可是,如果你成为我的丈夫,我的家在哪里?”我歪头问道。
下一刻,我就被拽进了水里。
落入海里的瞬间,我扑腾着四肢想从内衬掏出刀子。
巨大的阻力却让我变得肢体不协。
没等我摸到内衬,就先摸到了一个冰凉的胸膛。
耳边响起了缠绵的歌声。
鲛人的声音具有魔力,可以蛊惑人心疯狂跳动。
始终意味不明的歌在此刻突然有了具象的词汇。
他在说:“我想进入你的心,就像进入你的身体……再和你一起,沉入海底……”
墨色的海里,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得紧紧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抱着浮木。
恍惚间,一条冰凉的鱼尾缠上了我的腿,滑溜溜的鱼鳞慢慢立了起来,轻轻摩挲着我的肌肤。
我想往上游,以恢复呼吸。
却沉得越来越深。
然后我就像着了魔一样,捧住他的脸,亲了上去。
歌声戛然而止。
而我也终于,一刀刺进了他的背脊。
漆黑的海底,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抓到一颗发着淡淡的光的珍珠。
血腥味在鼻尖扩散。
他拖着我进了海里。
我又拖着他浮上了海面。
在船上剜走了他的心脏。
随后将他的尸体推进了海里。
“对不起……”
坐在血色珍珠堆旁,我将逐渐失去跳动的心脏贴在脸侧,耳语般给它哼起了歌。
我带着心脏夜潜骑士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