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殷成为我名义上的儿子那年已经九岁了,而我刚及笄。
南氏嫡女,身负凤命。
钦天监的一句话把我送进了宫,皇帝的年纪跟我爹差不多,只是给我皇后殊荣,没与我行周公之礼。
他待我不错,看我像是看一个小辈。他可怜我这辈子都被锁在宫中了,为了给我一个倚仗,将九皇子记到我名下。九皇子是先皇后所出,是未来的太子,无论如何,我都会有太后的殊荣。
虽说我成了九皇子的母后,可他用不着我照顾,我也只是在他请安时问问他的功课,时不时让人送些吃食给他。
到底是从哪里出错的呢?他怎么就在登基不到一个月时提出了这样荒谬的事情。
我称病不出永宁殿,吩咐谁也不见。可我忘了如今整个宫城都由谢良殷说了算,所以他打着尽孝的名号来看我,谁也拦不住。
“素馨说母后病了,可我看母后面色不错。”
我拦住他探向我额头的手,皮笑肉不笑:“哀家是受了惊吓,皇帝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便不必放在心上了。”
谢良殷倒笑得开心:“姐姐被我吓到了吗?”
我坐直了身子:“哀家是你母后。”
“南伊,你不过比我大了六岁,在我面前充什么长辈。你与父皇没有夫妻之实,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我是先帝的皇后,是如今的太后,你我之间的关系全天下有谁不知道?谢良殷,这个骂名我担不起,你也一样。”
我从来没有对谢良殷生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尽管这些年不是拿他当儿子,却也是拿他当弟弟。不管是什么,总归不会是男女之情。
“太后病了,病得很重,所以一个月后便没有太后了。姐姐,再过些日子,我会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
我揪着他的衣服:“谢良殷,我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不肯听啊。我再说一次,太后可以死,除非你愿意放我出宫,否则,我只是太后。”
谢良殷扯开我的手,反握在他手中:“姐姐,我早就喜欢你了,我等了这么多年了,想了各种方法,你总不能让我失望吧。”
我后知后觉:谢良殷不对劲,他就像是假装温顺的狼,终于不再伪装,朝我露出了尖牙,势在必得。长乐宫或许已经成了他监视我的地方了,这些人都未必可信。
他方才说一个月,那我也只剩一个月了,我必须逃出宫去。
素馨是先皇后留下的人,我不能确定她会帮我还是帮谢良殷,所以我给她下了药,让她病了一场。
我还是皇后的时候,待下人宽厚,也曾雪中送炭过,尽管当时并未想到今日,也算是善果。
十月二十一日,谢良殷去了猎宫。
离开前一日,他专门来了长乐宫。
“宫里无趣,姐姐要不要同我一起去?”被我拒绝了也毫不在意,依旧笑盈盈,“那我抓只兔子来送给姐姐,你肯定喜欢。姐姐可要等我回来啊。”
我忽然就察觉到了他话中有深意,莫名觉得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朝他展颜:“我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南伊,我可以不计较你那些心思,不过你若是跑了,我一定把你找回来,绑在清凉殿。我回来若是没见到你,长乐宫里这些人、还有南家,都是你的罪孽。”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原本我想乘船走,顺水而下,一路去江南。听说江南是个好地方,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只可惜,如今我去不了,这辈子都去不了了。
谢良殷算准了我承担不起也不敢承担那些罪孽,我大可以不顾一切地离开,哪怕侥幸不被他找到,也夜夜难安。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分明往日还是个乖巧的小孩,除了正式场合都叫我姐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意味呢?
七月流火,而我又思虑过重,谢良殷回宫之前我就病倒了。整日昏昏沉沉,做些零零散散的梦,清醒时又忘了,合上眼又碰见些记不清的画面。
谢良殷竟也在我梦里,他抱着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谢良殷,你好吵,能不能让我睡会儿?”我突然委屈了起来,“你小时候连桂花糕都留给我吃,现在连长乐宫都不让我出去,把我气病了。怎么你长大了不孝敬我,反而欺负我呢?”
我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直接闭上眼睡了过去。
后来,素馨告诉我,谢良殷在我床边坐了一下午。
素馨是谢良殷的人,起先防着我,怕我和先帝有了孩子,怕我苛待谢良殷,后来才发现我和谢良殷一比就是个傻子。
她待我很好,可她依然是谢良殷的人。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之前,太后薨了,谢良殷依着太后生前留下的话,一切从简。
南伊已经是个死人的名字了,谢良殷把我堂妹的名字拿来给我用——南印。
南印是谢良殷的贵妃,封号为宁。
“原本想封你为后,可无论是祭天还是宫宴,皇后都必须出现,总会有人认出你。”
他给我解释着原因,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因为我并不在乎这些。
“你喜欢我什么?”
谢良殷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好一会才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你一直陪着我,永远陪着我。”
“好啊,我陪着你。”
我自幼时便没有什么想要的,父亲母亲给什么我就要什么,他们教导我礼让、大方,日复一日,我终于成了他们想成为的样子。我唯一一次想要的自由被谢良殷扼杀,如今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了,那就这样吧,待在谢良殷身边,保全身边人的安宁与欢喜。
毕竟,世上已经没有南伊了。
谢良殷的后宫没几个人,除了我之外位分最高的不过是个婉仪,宫务自然又到了我手上。
我觉得,我这个贵妃也挺显眼的。
谢良殷不许我碰琴棋书画,他说我不喜欢,可我分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你当真以为你擅长这些?你是南氏嫡女,南家自然捧着你,五分的技艺被捧成了八分,南家将你的名声传出去,八分便成了十分。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被人家评点,何况之后又成了皇后,谁敢说你做的不好。”
我不肯承认:“我就是喜欢”
“南伊,你若是喜欢,怎么可能只得五分。”
“我天资不足。”
谢良殷扶着我的肩,让我看着他:“南伊,你姓南,生活自幼便被南家安排好了,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没错,我姓南,既然享受了南氏的荣光,又有什么资格不去承担责任?”
谢良殷一语见地:““可你不是一直在反抗吗?”
我的面色不变,双手却微微颤抖。谢良殷此人,居然敏锐至此。南氏是名门望族,规矩繁缛,我从来没有在父亲母亲怀中撒娇的机会,他们与我中间隔着重重的规矩。我对南氏不满,虽生性怯懦不敢逃离南氏,却也不是事事依从。谢良殷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不喜欢。教琴的师傅曾说我天赋甚高,我却觉得好笑,上天怎会将这样的悟性给我,分明没什么人能听到我的琴音。我知道母亲想看到什么,我偏偏不肯如她的意,尽管如此,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话还是传了出去。
南伊,难依。
我从来都知道自己与南氏的价值,我虽然愿意,但终究有些不甘心。
这些,竟都被谢良殷看了出来。
年关将至,愈发冷了。我畏寒,手总是冰凉的。谢良殷握住我的手,暖意从他的手掌传来,我愣愣地看着他。
“南伊,我真的了解你,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十年,我和你已经认识十年了,你怎么就不肯看看我呢?”
谢良殷这句话好像带了些委屈的意思,或许还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他这样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原来离我第一次见他,已经十年了。十年,他第一次朝我撒娇。刚入宫那年,他向我请安,我摆出长辈的样子问他功课,他一句一句答了。现在想来,恐怕他早就看穿我的狐假虎威了。
我叹了口气:“谢良殷,你怎么就偏偏喜欢我了呢?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