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有两绝,式微公子的画,不归姑娘的醉鱼。若是能叫上二两桂花小酒,得一碗醉鱼,请得铃铛儿一展歌喉。与二三文士相品鉴《采薇》一画,才当得上是真风雅。
但十年之后,那段掩埋在角落里的无限风光早已稀碎零落。只是偶尔还能从说书人嘴里听得一回当初江城的“惊鸿”。
《后庭花》奏响的时候,江城两岸渔火连天,并未有什么战火硝烟。一个朝代的更迭如此轻缓随意,大抵只是渔船掉了个头的功夫,并未引起湖面多大的涟漪。
用迦蓝客栈老板云息的话来讲,芝麻绿豆大的事儿,该干吗干吗去。
众人依然如往常般忙活时,江城来了两兄妹。
哥哥是个白净书生,妹妹是个明媚活泼的少女。
江城人潮不息,无人分辨得出多了什么人,又或者少了什么人。无名之辈居多,也有一些叫的上名字的,大都是饭后闲谈的消遣。
譬如关雎太守,年纪轻轻却是个鳏夫。
又比如名动天下的歌姬铃铛儿,还有一个飞贼的身份。当然大多数人是不肯信的,这话是刷马的汉广讲的,那是个天生的傻子。他一口咬定,铃铛儿窃走了他的马蹄铁。此事最后闹到了太守那里,却不了了之。
式微摆开的摊子就在迦蓝客栈旁边,为人作画像,或者画主顾要求的物什。
不讲价,一两银子一幅画。
一两银子,可以住在迦蓝客栈一月都不成问题。
因而一晌午过去,只有一位丫鬟经主家问话:“公子可否便宜些?”
式微星眸无奈的垂下,摇头。
天真明媚的少女从客栈出来,就看到绿柳荫下茕茕孑立的兄长。
“哥哥,我给你做醉鱼吃了,你可不能气馁的。”说完就要带着他先行吃饭。
“咳咳”,身后兀尔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公子且慢。”
式微和不归回头,是太守关雎。
他递来一把空白的扇子,“你先前讲,若画的令主顾不满意,便分文不取。”
式微满含笑意,点点头。
青年又咳嗽了几声,“先妻顾去多时,没能留下她生前一些东西来怀念。如今我时常健忘,总怕有一天也忘记了她。因而希望先生做一副图,以此聊慰。”
“这样么,有先夫人的画像可供参考吗。”
关雎黯然摇头:“不曾留下一笔书画,可夫人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那么,大人为什么不自己为夫人作一副画呢?”式微拿毛笔蘸了墨水,提笔在扇面上写作,并未关心关雎的答案。
不消片刻,一支桃花扇跃然纸上,附有两行字。
不归顺着念出:“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老来已健忘,唯不忘相思。”
就这样,关雎拿走了扇子,时常约式微与不归做客,还为他引荐了不少客源。
而不归的醉鱼,也正式在迦蓝客栈登场,只是她也一样例行一样古怪的要求:“我不太喜欢三,所以做鱼一天只做三条。至于价钱,老板来订即可。”
二人的名头正式在江城打响,迦蓝客栈一度成了昼夜不眠,最为热闹之地。连红缨坊里第一歌姬铃铛儿的美妙歌喉,都沉寂了不少时辰。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窗外槐花香味宜人,合该好梦。而床上呼吸匀称的人,缓缓睁开一双眼睛,颇为无奈的发问。
“阁下深夜造访,就是为了在下的毛笔吗。”书案前的黑影默不作声,手上的动作卡在了半空,笔还没来得及收入怀中。
“在下这支笔,无名无意,三文钱的地摊货而已。”
“你为执笔人,这笔还会无名无意吗。”黑影摸索着小巧的毛笔,满是欣赏。
“有名有姓的是在下这个活生生的人,这毛笔自然是个死物。”
黑影摸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有些不甘心,“那些诗画,可都是用这一支笔作出来的。”
式微点头,倒了一碗茶水递过去。
“既然阁下这样喜欢这支毛笔,那就拿去吧。”
“改天我再去地摊上捡几支来就好。”
黑影抿了一口茶水,赌气说:“那我不要了”。说罢就要翻窗而去。式微低沉一笑:“不贪钱财,我倒第一次见这样做贼的。”
“我只是想,如果没了那笔,你是不是就作不出那些诗画了。”黑影停住。
“自然不会。”
“我只要独一无二的东西,有些人总以那些东西加身,成就一番无可超越。”
“那也太不自信了”,式微摇头。
“我瞧着他们提起那些东西的时候,无一不骄傲自喜的。”黑影若有所思,打量着他。
“你被什么所成就,就必然被什么所牵制。”式微眉目含笑,继续道:“如果终其一生无法摆脱这些东西,就会被束缚至死。”
“可是我观公子,心中并未无一物,也有着一份浓重的牵挂。”
“人人都会有牵挂,因为人非草木,皆有情。”
“倘若是为情所困呢,世人皆爱标榜自己为情深义重之人。”这个疑惑,黑影似乎积攒了许久时间,问完便是一声深深叹息。
式微愣了一瞬,复又启唇。
“为情所困,无非求而不得,爱而不可,因爱生恨,成为执念。情深义重,看的不是那个深字,端的却是那个重字。为大义而牺牲私情,我以为是情深义重的意义。”
“可是两全其美不是更好么,为什么一定要有取舍。”
“两全其美固然是很好的事情,但若有比较。便一定要有选择。”黑影低头,屋外有风吹响树叶,沙沙做响,带来一阵清幽槐花香。
“三日后,可否请公子于城门作画。”话音落地,一锭银子落在圆桌上,月色皎洁。
江城双绝的风头,很快被另一件事小小的盖了风头。
第一歌姬铃铛儿要同胡人的商队一起出塞。
铃铛儿缘何叫铃铛儿,因为她的歌喉清脆好听,也因她喜爱在手腕,脚腕上缀以铃铛,走起路来叮铃叮铃做响,十分悦耳。
此刻她骑着红棕马,换了胡服,正与留着大胡子的长眉胡人谈笑风生。
街道两边挤满了人与车驾,是昔日为她歌喉动容过的听客。
她的眼波流转,似有若无地扫过人群,仿佛在寻找些什么。然而一圈下来,并未有什么停留。
良久,她以指掩唇,笑声蔓延,悠扬的歌声散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直至出了城门,人影已消失的干净,而婉转的唱曲还在弥漫徘徊。
城门之上,式微正应约作画,一笔一划勾勒出第一歌姬的风华。他凝望着远去的身影,沉吟半晌,提笔缓缓写上《采薇》。
另一处的太守府,关雎桌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玩意儿,最中间的一块黑亮的马蹄铁尤为突兀。
他知道,以后江城不会再丢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咳咳”,下一瞬,他不可控制的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撼动脏腑。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坠络缨。”
他摊开掌心,赫然一只破损的铃铛。
在江城百姓看来,这只是个小插曲,没有大到可以影响到生活的地步。
于是日子照常,而对于那些曾经听过铃铛儿唱歌的人,也只是偶尔心里会泛滥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
迦蓝客栈,酒过三巡,灯火阑珊,关雎的黑眸逐渐低垂。
他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抬头,看着对坐的式微。
式微抱歉的笑笑:“我只是突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有个飞贼潜入我的房里,本想窃走我那三文钱一支的毛笔。”
“后来不知怎的,这飞贼又不要了,倒是我白赚了一锭银子。”式微把那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又从衣袍里拿出画卷,“天色不早了,关雎兄早点回家。”
“其实我很羡慕你”,式微正待上楼,听得他的话,脚步微滞。
“你看,你可以这样任性的按照自己的喜乐活着,不必背负什么。”关雎落寞而不甘。
“她是个情深义重的人,成全了你的愿望,守护了这一方安宁。我以为,关雎大人,其实是松了口气的。”式微没有接他的话头,说完便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关雎才展开画卷,借着烛光细细观摩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