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打开引擎盖,仔细检查了一阵,仍找不出毛病。
琢磨半天,想不透,老黄就弯下身,钻进车底去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眼珠都差点从眼眶里弹出来——车子的左轮被一双手死死的攥住。
那双手是从地下伸出来的,瘦得皮包骨头,筋脉凸现。
老黄当场就被吓住了,再定睛看,那双手一晃没了踪影。
老黄是我的高中同学,长得膀阔腰圆。
膀阔腰圆就好打架,打起架来不吃亏,就总让别人吃亏。
临毕业那年,老黄把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给打坏了。
坏的地方也特别,肠胃。
害人家拉稀拉了半个月。
挨打的同学,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二,老黄第一。
有人说,老黄把人打得拉稀,是为了让自己的成绩名次靠前。
急得老黄差点又动手。
学校怒了,勒令老黄退学。
老黄没能参加高考,倒也不遗憾,反正考也考不上。
退学后,老黄去驾校学开车,拿了驾照,打算开出租。
可家境不好,买不起车,只好开别人的车。
别人开白天,他就开夜车。
成都出租车营运大多都是这种情况。
车主开白天,再找个伙计开晚上,人闲车不闲,很快就能赚回买车的钱。
开夜车很辛苦,开一天歇一天,歇的一天除了补觉什么也干不了。
开夜车也耗体力,一开就是一个通宵,半夜会饿。
很多的哥、的姐半夜都要加餐。
老黄也是,每天开到半夜,就去吃“鬼饮食”。
所谓鬼饮食,就是半夜三更营业的街头饮食。
意思是:半夜三更,街上没了人,还在营业的饮食摊只有鬼才会光顾——这是成都人的调侃。
成都鬼饮食,是有些历史的。
最早的鬼饮食摊,设备简单,一根扁担,一边挂木箱,另一边挂炉子。
木箱有抽屉,可以随意打开,里面装了豆瓣、酱油、红辣椒、姜米、香料和泡菜等调味品,一应俱全。
卖的品种却不多,通常是麻辣豆花儿,担担面,和粉子醪糟蛋。
从午夜卖到黎明,有的摊点也摆放几张桌子和几条长板凳,但多数顾客只能站着吃蹲着喝,气氛还很好。
如今的鬼饮食,场面就大了,完全是“街头厨房”、“流动饭馆”。
品种也繁多,什么麻辣烫、烧烤,冷淡杯及各类小吃,如钟水饺、赖汤圆、蛋烘糕、龙抄手,担担面,光看就眼花缭乱。
五年前,生意最兴隆的鬼饮食摊聚集地在华兴街,离市区最繁华的春熙路仅一站路。
那时候,华兴街还没改造,一条比巷子宽点,比大街窄点的弯路上,两边店铺林立,发廊、杂货铺、个体饭馆、茶房,一间挨一间。
到了晚上,店铺关门闭户,鬼饮食摊就占据了街沿,整条街香气弥漫,一派烟火人间。
当时,开夜车的出租司机,到了半夜一、两点钟,就爱去华兴街吃点鬼饮食,喝点啤酒,提提神,生意好就继续开,生意不好就三五成群找个茶房打麻将,打到凌晨六、七点,把车交给伙计,自己回家睡大觉。
老黄也爱去华兴街,因为离那儿不远,就是现在的锦江剧场附近,有一家洗车场,洗车价格很便宜,出租车还打折。
吃了鬼饮食,顺便洗车,一举两得。
大概是一月份的一天,天气特别冷,嘴里哈出一口白气,半天不散。
老黄下午接的车,跑了一个长途,送客人到雅安,一个来回钱也赚够了。
成都的出租车司机跑长途,比如到周边的县区,是不打表的,直接说好价钱就去。
成都到雅安,约150公里,老黄下午送人去,回到成都,差不多就12点了。
人也疲了,就打算去华兴街的鬼饮食摊,吃点儿烧烤,然后回家睡觉。
到了一家很熟的鬼饮食摊,老黄坐下数钱,由于跑了个长途,比平常收入多了不少,老黄心情很好。
心情一好,就多点了些菜,烤肉、烤鱼、烤菜、烤鸡翅,堆了一桌。
老板很热情,笑嘻嘻地问老黄:“来点儿啤酒不?”
老黄还真想喝点。
可惜这时候才12点,一般出租车司机要到1点过的样子才会来。
没有对手,喝起酒来没劲。
老黄笑着说:“算球,老子今天心情好,想请客又没有客人”。
老板也不多劝,招呼小工上菜。
就在这个时候,从华兴街通往王府井商场的路口,来了个男人。
那男人30多岁的样子,瘦骨嶙峋,穿着很土气,脸色发灰。
不像是成都本地人。
男人进了华兴街,眼睛在每个鬼饮食摊上扫描,很饥饿的样子。
他慢慢走到老黄那家的鬼饮食摊前,站着不动了,猛吞口水。
老板上前问:“你要吃点啥?”
男人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话:“老板你心好人好生意好,好人有好报。”
“妈哟。”老板相当不满地说,“又是这一套,又想白吃。兄弟,我这个是小本生意,你嘴巴说得再好听,我也不给你免单了。”
男人也不急,也不走,就呆呆站着,形同蜡像。
眼睛直勾勾盯着老黄桌上的菜。
看得老黄心头直发毛,担心男人伸手来抓。
男人并没有抓,他只是看,下死眼看。
上菜的小工和老黄很熟,端来才烤好的花菜,说:“这个人十几天前,就在我们摊子上转,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头一个晚上,老板请他吃了几串烤花菜,他就记住了。然后天天来,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老黄笑着说:“我看他神经有点问题,把你们老板当亲爹了。”
小工说:“老板说他有手有脚,不如去洗车场找个工作,随便也能挣几个饭钱,他好像听不进去,简直是好吃懒做。”
老黄不由得细看了男人一眼,男人一个劲吞口水,眼神凄楚。
老黄心就有点儿软了,心想,反正老子今天想请客,不如请他吃一顿算了。
“坐嘛。“老黄招呼男人,“我请你。”
那男人立刻眉开眼笑,脸色也不灰了,眼神也不悲了,根本不客气,马上就坐了下来。一坐下,抓起桌上的菜,就往嘴里塞,大口猛吃,狼吞虎咽,恨不得连舌头都一起嚼了。
“慢点,你慢点。”老黄忙说,“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男人头也不抬一下,只顾抓菜,一双瘦得皮包骨头的手,筋脉凸现。
“你这个样子,像是在监狱里关了三年,没吃饭。”老黄看着男人,打趣道。
男人依旧无动于衷,继续埋头吃。
“简直是饿死鬼投胎。”老黄点燃一根烟,叼在嘴上,抽了一口说。
“是啊。”那男人抬起头,嘴里嚼着饭菜说,“你咋晓得我是饿死鬼?”
男人语气平静,似笑非笑。
老黄感觉身上一阵冷。
这时,华兴街上起了风。风不大,但很寒,似小刀片,吹得身心冷飕飕。
老黄把衣服裹紧。
那男人又不说话了,继续埋着头吃东西,狂嚼猛咽。
老黄付了钱,让那男人自己慢慢吃。然后自己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晚上,也是12点左右,老黄又到了华兴街。
但今天和昨天不同,昨天生意好,今天生意差。
下午的时候,他拉了一个醉鬼到北门大桥。
那人上车就吐,吐了一车不说,还喝二两的酒,装半斤的疯,到了地方赖账不给钱。
老黄膀阔腰圆,就想动手,可那醉鬼身如竹竿,腰如杨柳,随风摆着,一拳下去,不是拉稀,就是骨折。
算了!有前车之鉴,老黄决定忍了,舍财免灾。
可这财舍起来就没了底线。
拉了那个醉鬼后,老黄花了20元洗完车,继续拉活。
但没想到,整个下午到晚上,就拉到一个客人。
刚收了15元,开车前行,没看到左转禁行标志,被交警挡下,罚了100元。
到了晚上11点过,天上又下起了雨,街上人越来越少,生意更淡了。
老黄心情就忧郁了,心想,还是去吃点鬼饮食,早点回家休息算了。
生意不好,老黄点的东西也很简单。昨天烤了一桌菜,今天就只点了一碗粉子醪糟蛋。
老黄闷闷不乐地吃,喝醪糟也不觉得暖和,反倒越喝越冷。
成都的冬天是阴冷,不像北方,冷虽冷,冷得干燥。成都的冷,是湿的,凉的,裹住你,裹得你遍体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