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被昏君砍了头。
我被送给金人当玩物。
一夕之间,我从官家千金沦落为金国最低等的奴隶,受尽凌辱。
后来,我快死了。
阿爹带我江南。
金兵未打至城门前,皇室软弱,主张议和。
我的阿爹还是个小官儿,却在大殿上声嘶力竭,指着那些战战兢兢之人的鼻子骂:
「你我皆是男儿,如今为了苟延残喘,答应那金国无耻要求,竟要将全城女子搜刮送至金兵大营。祖宗的脸都要被尔等小人丢尽了!」
我的阿爹,说完这些话后就被昏庸的皇帝老儿砍了头。
幸好金兵还站立城外,才无暇顾及要将所谓的叛逆之人株连九族这事。
消息传入府邸,全府下人一溜烟儿跑得干净,只剩下阿娘和我的贴身丫鬟木木。
阿娘是个坚强的女人,没有落泪,只说了一句,你阿爹都是为了我们啊。
我明白阿娘的话。
金兵在城外叫嚣,皇室亲族都吓破了胆,无人敢出城应战,只哆哆嗦嗦地派出议和使谈判,金人一看立马得寸进尺,要金银无以计数。
国库空虚,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
有奸臣进言,搜刮全城商户,发现还是远远不够金人的要求,就连普通老百姓都不放过。
可是战争了持续将近两年,民不聊生,百姓又有多少钱呢?
全城掠完,与金人给出的数字还是大相径庭。
金人看着皇室模样,也清楚确实没有那么多钱,又给出了折中之法。
那就是将用女人换算成钱财,以抵账。皇族女,宗室女,大臣女,平民女,钱数依次递减。
皇室当然不愿意交出自己的亲族女,只能先从百姓中挑选相貌良好者。
一时间怨声载道,很多女子不愿受辱,纷纷自裁。
再无知的百姓都清楚,一旦交到金兵大营,女人们的下场将是生不如死。
阿爹为了我,为了阿娘,为了木木,也为了更多人,在大殿之上字字铿锵,不畏生死。
我以为,皇城之中世家大臣不在少数,总该有和阿爹同心者。
可听传来的消息说,没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妻女,更无人为百姓发声。
现下金兵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出城已然无望了。
阿娘说,既然家中奴仆已散,只剩下咱们娘仨,不如弃府而去,佯装成乞丐,或许能躲过一劫。
就这样,我们成了乞丐。
穿着乞丐服,端着破碗,和众多乞丐们混在城隍庙。
其实我们有钱。
阿娘离府时带了银票,那是阿爹藏在书房暗格里的。
他好像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于是将银票藏起来,留给我们三个傍身。
他几时留的这些银票我不知道,那天他上朝前才告诉阿娘。
后来我想,一个人活到几时,原来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虽然有银票,可混迹于乞丐中间,我们不能展露分毫,只祈祷有朝一日逃出这吃人的城,回到江南,找个好地方安置。
木木是个好丫头,明明我们仨一起出去找吃的,可每一天回来的时候,只有她怀里揣着半块烧饼或者一个馒头,我和阿娘一无所获。
虽然很脏,但我们没有挑剔的余地。
我总是问木木怎么求到这些食物。
可是木木只说,小姐就是小姐,哪里能让你知道这方法。
最后在我不依不饶地请求下,木木不得不说:
「小姐,你记得吗?在遇见你和夫人之前,我基本都是乞讨着过日子的。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爹又是那个德行,不是在赌坊就是在酒场。我能活到五岁都算是个奇迹。更小的时候怎么活过来的不知道,可是四五岁的那两年,我每天都在乞讨。你没有接触那样的生活,所以你没有我熟练。」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
我是听见的,她说,有木木在,小姐和夫人永远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我透过破庙的窗户看见月光。
快要入冬了,好冷啊,冷得我眼泪鼻涕一大把。
满城传来消息,百姓女根本不够充数,只能从大臣的女眷里挑选,十五岁到二十五的,尽数带入宫城清点。
我问木木,你说阿爹死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预见了这一天,他怕自己无力保护咱们俩,所以提前一步就去了。
他最后还是为这荒唐的皇朝搭上了一条命。
如果他在老家买上一辈子的画该多好啊。
阿爹的官小,但是画的名气大。
他原先是在临安卖画的先生,被南下的皇帝一眼看中。
昏庸的皇帝不知朝政,却是个真正的书画大家,加之阿爹确实有学识,便一路带其北上,在皇城里做个小官。
虽然阿爹是个小官,却时常被皇帝召见。
皇帝和阿爹吟诗作对,甚至说阿爹是他书画方面的老师。
但是阿爹不喜欢东京城,他一直想带我们回江南的老家临安。
那里有着和北方不一样的景色。那里的风柔柔的,树和花永远都是绿的。
木木扑在我怀里无声流泪。
接连几日都没有动静,我们都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以为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
却不承想更荒诞的事情接踵而至。
这日,破庙里冲进来上百个官兵,围着一众女乞丐上下打量,半晌走进来一个领头官员。
我认得那个人,阿娘和木木把我挤在中间。
她们也认出了徐州府,木木使劲儿拽着我的袖子,我将头埋进阿娘的背。
众人推推搡搡,徐州府呵斥一声,顿时噤若寒蝉。
「圣上浓恩,因城中疫病四起,避免病情传播,需将所有乞丐集中至州府看管。」
我心中纳罕,都这个节骨眼儿了,皇帝老儿还能顾得上乞丐?乞丐能做什么呢?
埋头想了一路,到了州府有了答案。
官兵们将乞丐男女分开,男的被带走,不知去了哪里,女的又开始被分类,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留下。
我和木木惨白着脸,两人都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阿娘被带走,没有哭喊。
我看着她在那小兵的推搡下挣扎,一直回头看着我和木木,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活下去」
活下去,阿娘会来找你们。
活下去,你爹爹才能瞑目。
阿娘远去的时候肯定想这样告诫我。
可是活下去,要怎么活下去?
这样艰难的世道,这样昏庸的皇室,女人最终成了男人懦弱的挡箭牌。
我握紧木木的手。
那丫头想要带着我冲出去,有种视死如归的派头。
我使劲儿抱着木木,让她冷静下来。
骚动引起来徐州知的注意。
只剩下二十几个女孩儿,我无处躲藏,仓皇间和他四目相对。
我看见他眼里的震惊,随后不动声色地压下去。
我们已有三年没有见面了,他能一眼认出我来,也不枉做了一场师徒。
宫里来的人还立在边上,他高声说:「由宫中司仪嬷嬷带众人洗漱。」
在如行尸走肉般被宫人洗漱打扮的时候,我将我和徐州知的过往都回想了一遍。
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他。
徐州知,名琼朗,字善山。
他那时候十五岁,是翰林院最年少的翰林,和阿爹一样一手好画,颇受皇帝赞赏。
我自小没有受到阿爹影响,不爱学画。
阿爹请徐州知来做我的老师,一做就是四年,直到他被贬为州知。
即便是他来做老师,我依旧不爱学画。
他从不强迫我学画,反而和我玩得很好。
一个翰林学士,偏生陪着我上山下水,掏鸟蛋,钻狗洞。
我不开心的时候,就叫他的全名,徐琼朗。这时候不管做什么,不管在哪里,他都会第一时间妥协。当然,更多的时候叫他善山哥哥。
他带我去过他的同僚会,都是些年轻的翰林官员,或者世家大族的公子。
我是个典型的窝里横,出了门躲在他身后怯生生地拉他的袖子。
他的那些同僚们一来二去也相熟,都管我叫妹妹,有的还打趣让我嫁给他。
我那时候还那么小,阿爹自然不会同意。
还没等到阿爹首肯,他就在三年前莫名离开了东京城。
再无联系。
没有容得我回忆更多细枝末节,负责梳妆的嬷嬷勾起我的下巴若有所思。
我心里没来由地恐慌,转头看了眼木木。
她还是站在我身边,像只护犊子的猫,全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她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转头对着跟前的宫人低语,那宫人三两步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