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玉榭笙歌起,未见人间已白头。
我也曾想过,或许自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夫妻恩爱,儿孙绕膝,这一生,便再圆满不过了。
可我从未想过,从头到尾,我都错了。
我孤身一人走出迷蝶谷的时候,天空忽然落了雪。
纷纷扬扬的绒白冰花铺就了脚下的路,我茫然向远处望去,就看到一身竹青色长衫的洛青岚似是着了魔一般,在山脚下的一个棵小树旁边打转。
迷蝶谷中的姻缘冢是个奇怪的存在,据说能断姻缘,能牵红线。
若能有幸得到时任谷主三滴血拜入姻缘冢,便能求得一个心愿,无论上天入地。
不过,据说与之无缘的人,永远也走不进来。
想来洛青岚是悄悄跟着我出来,却不小心被迷蝶谷的迷瘴挡了去路。
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略有些担心的问我。
“柳绡,你没事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问得如此坦荡,倒让我一时没办法质问他跟踪我的事。
只是摇摇头:“我在山上没找到那株岁祈神木。”
我清早离开铺子的时候,骗他说是找传说中的神木岁祈。
洛青岚总说自己算得上半个修道之人,那他对岁祈木自然了解。
这种古籍记载中由死后的青鸾鸟所化,燃上一块,其散发的异香可引来真龙现身的神木,世所罕见。
洛青岚知晓我受人之托寻它良久,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传说里的事,大都不真切。天这么冷,寻不着,便下山吧。”
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系在我的颈间。
轻轻抚去我发间的雪,然后很自然的牵着我的手回家。
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曾有这样一个人,日复一日的在夕阳渐斜之时穿梭于密林间,然后将迷路的我带回家。
到了我十八岁快要与他成亲之时,那个人忽然成了另一个人,拥有了另一个于我而言陌生的名字——公孙如吾。
他跟随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去了遥远的鹿宁城,留给我的只有清冷孤寂的八个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苍梧的天地很大,合婚庚帖的余温未消,而那个说着会爱我一生一世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人走后十月有余,家中老房忽然失了火。
火光冲天,院里堆积的那些做工精细的棺材更是一引就着,瞬间将整座房子化为灰烬。
父亲做了一辈子棺材,从最贵的油木、金丝楠木到最普通的桐木柏木。
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些秘密会随着人的死亡而埋葬在这一方木匣子里,再不为人所知。
可他最终却葬身火海,连同他所说的那个秘密一起。
父亲走后,我拿着所有的盘缠,怀揣着当初的合婚庚帖,穿过竹林涧深处的乱葬岗去往鹿宁城。
途中却不小心被修炼成妖的地龙精擒住,它像是饥饿了很久终于寻着一个猎物,根本不给我反应的机会,张开獠牙利爪便刺入我的血肉。
疼痛使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当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竹青色长衫的男子,优雅卓然的蹲在一个玄铁铸就的铁笼前。
只见他捉住了挣扎的地龙精,面无表情的扭断了它的脖子,从容地掏出它的内丹收于袖中。
然后回头冲我露齿一笑,满手的血腥:“你醒了?伤口还疼不疼?”
我就这样遇到了洛青岚,并一路被他粘着来到鹿宁城。
彼时公孙如吾因为四个月前的雁丘一战,已经成了苍梧史上最年轻的大将军。
并承袭原公孙家族侯爵之位,门庭高贵。
我时常见他骑着高头大马驰骋而过,却无法开口唤住他。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连见他一面都觉奢侈。
我没有赖以营生的本事,只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手做棺材的手艺,便在这里开了家棺材铺。
洛青岚又略懂岐黄之术,便自作主张留下来替我打下手。
岁月平静,我日复一日的呆在铺子里做活。
直到,公孙如吾与皇帝的半月之约传入我的耳中。
我和洛青岚一道回到棺材铺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门前等了。
最近这段日子,来我这棺材铺中急匆匆买走棺材的人很多。
据说是皇帝近些年醉心长生不老之术,派人四处寻找可使长生不老的仙草神木。
凡是指派了去寻却空手而归的,寻着了却炼不出丹药的,通通被处死。
这一来,皇都鹿宁城人人自危。
洛青岚在我一旁皱眉抱怨:“生意好成这样,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前来订棺的老伯闻言,老泪纵横。
“我家将军为保无辜之人的性命,与皇上订下半月之约。如今,眼见着半月之约将至,可时至今日派出去的人仍未找着岁祈神木,将军自知凶多吉少,便让小老儿提前两天订了棺材,也免得死后无处容身。”
我心头一震,当即反驳道:“公孙如吾不会有事的。”
老伯见我信誓旦旦,有些莫名其妙:“姑娘又没找到岁祈神木,怎就知我家将军不会死?”
我倒杯茶递给他:“皇上从古书中看到这则关于岁祈神木的记载或许不假,可神龙一族早年间都已被屠戮殆尽,哪里还能有幸存的?即便有,那护心龙鳞,又岂是轻易可以取得的?”
老伯一听,眼泪流得更快:“寻不着不死草,又没有神龙,姑娘,你的意思不就是我家将军没救了吗?”
我怔然半晌,摇头:“我不知道。”
我去过迷蝶谷,可谷主莫延告诉我,他与神龙一族素有渊源,断不会准允我拜入姻缘冢。
但临走之时,他还是很好心的告诉我。
“你已经拥有长生不老,如何救公孙如吾,就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我想这真是老天爷给我开的莫大的玩笑。
曾几何时,当我在寻找珍贵木料的途中,从山林高处滚下却毫发无伤。
我怀疑过自己是否是妖怪,却没想到,那居然是服食了不死草的缘故。
我不大清楚自己是如何有幸得到不死草的。
但如果用能用我的血肉救公孙如吾于水火之中,便是一死,又有何惧?
我下定决心,将镇店的金丝楠木沉棺交给公孙府的管事老伯,并将一封手术交给他。
“烦请老伯将这封手书交与公孙将军,他若看后不愿回应,这棺材算我免费相赠。倘若有所回应,便请他来这间棺材铺找我。”
老伯离去许久,一向爱笑的洛青岚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不救他,不行吗?”
我起身走了出去。
外间风雪未停,仍旧一片清冷之意,有雪花落于掌心,很快便融化开来。
我望着那些被雪覆盖住的路,静静的道:“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也会这么做的。”
洛青岚轻笑一声:“可这个人或许并没有那么喜欢你,更甚至说,他要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呢?”
我抬头看了看天:“那看来,这一切都是我的命啊!”
我出生之时,有只小小的青色雀鸟飞过窗棂落在我的襁褓上,并且从此十一年未曾离开过。
我幼时喜欢随父亲在山林中穿梭,寻找珍奇的木材,它便时时呆在我的肩头。
我时常误入迷瘴,但只要它在,我便只需站在原地,总能等到父亲来寻我。
十岁那年,这只小雀鸟在最后一次保护了迷路的我后,孑然死去。
我伤心颓唐许久,做了一个小小的棺材将它埋葬。
尔后,随养父迁居柳城的公孙如吾成了那个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出迷途的人。
父亲说,世间万物总有它的使命,小小的雀鸟有,我也有。
可就像小小的雀鸟从未希冀过我的回报一般,我也从未希冀过公孙如吾会如我爱他那般爱我。
命运制造了个一物降一物的怪圈,而我和那小小的雀鸟都成了怪圈中的一分子。
洛青岚在我身后低低的笑了。
“柳绡,你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傻的女子。但没办法,谁让我偏偏就……”
远处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打断了洛青岚未出口的话。
而我下意识的回头,就看到那个过往岁月中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袭白衣翩然,飞驰而来。
像是当初的模样,却又不再是。
马儿停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手握缰绳,高坐在马背上,尔后微微低头,问我。
“绡儿,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我还未回答,便听到身侧的洛青岚悠悠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