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惹了满京城最不该惹的人。
这也不能怪我,谁能想到一向体弱多病的容王会独自一人去夜市斗蛐蛐?这就算了,斗输了还赖账。
我生平最看不惯有人不守规则,上前劈头盖脸将他胖揍一顿,直到他亮出了容王府的令牌,我才悻悻作罢。
我以为他是容王府的一个小厮或侍卫,哪曾想,他居然就是那个被皇上皇后捧在心尖尖上的容王殿下。
容王啊,皇上为了给他求取一枚续命的丹药,甘愿舍给南越国一座城的王爷啊。
所幸,我的祖母是皇后的姨母,在祖母穿着年轻征战沙场的甲胄,在大殿前跪了一日加一夜之后,皇后到底磨不过面子,将我从牢狱里放了出来。
而父亲为了表示对我的惩戒,将我直接拉到了紧压着落英崖的北城别庄,让我面崖思过。
至于容王对我的态度,坊间有很多说法。有人说,他被我揍了之后,十分恼怒,暗地里派了好几路高手要置我于死地。
还有人说,容王痛定思痛,决定一定要养好身体,修炼武艺,找我把面子争回来。
最离谱的说法是,容王请皇后将我赐婚于他。他要将我困在容王府,折磨我一生一世。
总之,因为说法一天一个变,我就都没放在心上。
左右不过打了个人,被我打的人多了,我若怕复仇,早就不在市面上混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来到别庄之后,我的日子枯燥了不少。
形式上的面崖思过,倒成了真正的面崖思过。
我每日提一壶酒,爬到房顶,就着别庄背靠的这处断崖随时掉落的花瓣,独自小酌。
顺便,思考思考人生。
其实说起来,我身体的底子也不大好,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被众多医者诊断活不过八岁。
祖母年轻时是名武将,偏不信这个邪。在她眼里,就没有强身健体治不好的病。
于是,四岁那年,我便被家里送去绮山上的冥玄宗,跟着我师父习武。
我师父是当世最厉害的武者,第一次见到毫无根骨的我时,他是拒绝的。
也不能怪他,万一我学到最后毫无建树,多砸他的招牌啊!好在我父亲有钱。我父亲捐钱给宗里盖了一栋五层楼的瞭望塔。
那绮山本就处在我们北苑国最高处,玄冥宗更是建在了绮山的顶端,在宗里建的这处瞭望塔,可将整个北苑国尽收眼底。眼神要是再好点,还可以觑到南越国的城池。
我师父就喜欢站高望远,看在这塔的面子上,勉为其难把我收下了。
师傅觉得,要想改变我这弱爆了的体质,得先从性情下手。他所谓的性情,可不仅仅是性格,他连我的性别都直接模糊掉了。
他从小就给我穿男弟子的衣服,和师兄师弟们同吃同住,他引导我像男孩子一样讲话,行走坐卧都要有男子的风范。
他就差让我去男茅厕解手了。
虽然我至今一直怀疑他这样做其实是因为宗里面没有女弟子,把我当男孩子养,更省事。但不得不说,经他这么一调教,我确实是精神多了。
我和师兄弟们一起扎马步、练剑法,一起背典籍、抄经书,一起对打、拆招,还一起抓兔子、斗蛐蛐,一起偷鸡、摸狗。
当然,做坏事的时候也被师傅抓到过几回,不过,被师傅逮到的次数与我们真正耍过的次数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总之,我的成长过程中充满了大山的气息和阳刚之气,以至于十四岁被接回国公府后,我简直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名门闺秀这个事实。
十四岁,记忆里我第一次穿上了女子的裙子,有一度走路经常被自己裙裾绊跟头。每日周围都有一群婢女对我俯首帖耳,我心想,这要是师兄们在,估计直接就醉了。
背负着这样的童年,我注定不会是个省心的大小姐。
回府没老实几天,我就带着几个小厮去市井中找乐子了。
我常听师兄们说,这世间最逍遥的地方莫过于花楼。
我寻思,看花啊?去看看也无妨。
去了才知道,哪有什么花,看花裙子还差不多,这里原来是男子们取乐的地方。
我一直自诩比男子差不了多少,于是那日,从善如流地点了个花魁,听了几首小曲。
感觉怎么说呢?就那么回事吧。
出来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这银子花得着实冤得慌!
之后,我又去了茶肆、酒坊、赌坊、戏院。因为有几分魄力,很快就在京中混出了自己的小圈子。
当然,祸也没少惹。
这城里强抢民女的恶棍、仗势欺人的纨绔、欺压百姓的混混,凡是被我撞见的,都挨过我的拳头。公堂上也去了不止两三次。
每每我捅出乱子,父亲就气得要对我动家法。不过通常他鞭子刚轮起来,就被祖母喝止。
用祖母的话说:“她从原来那短命身子活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多不容易的事。这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逆天改命。我的孙女,只要活着就好!你少拿家法出来说事。你要是对我孙女动家法,我就对你动家法。”
祖母把话说着这份上,父亲有心教育我也是不敢动手的。
我就仗着祖母的这份偏爱,极其有恃无恐。
然而,也不是什么副作用都没有,比如,京中的媒婆一听说我的名字,都躲得远远的。
谁都不想碰我这块烫手的山芋,怕砸招牌。
我就这么豪横地长到了十八岁,楞是没人敢上门提亲。
这也是祖母日愁夜烦的一块大心病。
思考至此,落英崖上又飘来了一阵粉红色的花雨,我壶里的酒也见了底。
檐下的嬷嬷喊我快些从房顶下来,起风了,莫着了凉。
我望着空空的酒杯,开始思念祖母。
祖母在宫门口跪的那一日一夜,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光景。
我在牢里思忖,“慈母多败儿”,说的大概就是我们俩了。
祖母一生的傲骨,折在了我的手里。
得知自己揍的是容王之后,我面上装的无所谓,对自己何去何从并不在意,可让祖母受了这样的委屈,我其实是不能够原谅自己的。
这落英崖其实就是家里给我找的一个避难所。可我是师傅当作男子养大的,骨子里最是讲究责任。
我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祖母的面子,我得争回来。
说到底,这件事是容王错在先,一是错在他不该和我一个平头百姓赖账,二是错在他身体太弱了,若他稍微会些拳脚,绝不至于被我揍得那样惨。
他若没有被打得那样惨,皇上皇后也不至于这样迁怒于我,皇祖母便不用下跪。
我越想越觉得不能纵容这个祸害,喝下最后一滴酒后,我沿着房顶飞身跃过后墙头,运了轻功一路朝城中容王府的方向而去。
半个时辰后,我站在容王穆恒川的卧房外面,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屋内只有他一个人在灯下写字。
烛火摇曳,灯下的人穿一身月白色锦袍,神色认真,端庄雅正,于当日在夜市里见到的无赖模样全然不同。仔细看那张脸,还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深沉。
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想再看得再仔细些,头不知不觉挨到了窗户上。
谁曾想,那窗户上面有一个鸟窝,鸟儿大概觉出了动静,扑棱着翅膀在我脑袋上抖了抖,顺便,还给我献了一泡“恭”。
我,被一只鸟给整懵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窗户对面,一对黝黑的眸子正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我……
我说我迷路了他会信吗?
我说:“你这容王府,挺大哈!”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挑了挑。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意识到一件事,他见我在这里并没有很吃惊。
这不合常理,按理说我一个行凶者,此前因为他受了重罚,如今突然出现在他房门外,他难道不应该认为我是来报复的吗?
他的镇定又一次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也定了定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既然来了,便进来吧。”他请我入屋,语气之淡定,令我很不淡定。
我顿了顿,道:“那倒不必,嬷嬷还等着我回去吃宵夜。”
“你远道而来,当不是只为了看我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