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高中探花,却杳无音讯。
我去寻他,只见轻纱扬起的马车里,被长公主擒住的一节雪白脖颈。
如引颈悲鸣的鹤。
我的夫君,被长公主囚做禁脔。
那日过后,我又捡起了刀。
我曾是个杀手,有一把薄如蝉翼的刀。
终有一日,这把刀,会架在长公主的脖子上。
「丫头,快跪下,你不要命了?」
衣袖被人拉扯着,我顺着这股力道跪伏在地,却不肯低头,死死地盯着长街中央那架轻纱扬起的马车。
马车里是一姿容华丽的年轻女子,外衫松松垮垮披散在身上,露出光滑雪白的胳膊。
染着豆蔻的指甲抓拢,狠狠掐在身侧男人的脖子上。
「那是摄政长公主吧,又新得了个男宠?」
「这个可了不得,当朝探花,听说长得极好看,公主可是喜欢得紧呢。」
「探花郎,还是个有学问的,竟像个女人一样出卖色相。不知羞耻,我呸。」
耳边是低声谩骂的声响,一句句钻到我的耳朵里。
我一个字都不信。
十日前,有皇家暗卫夜半踏进我屋门,一招一式间皆是杀招,誓要取我性命。
我费了一番力气,方才反杀。
他们誓死不肯说出受谁命令,只是衣物上绣着的摄政长公主府的暗纹,我是认识的。
毕竟,八年前,我从这群人手里,死里逃生。
我紧紧盯着马车上几乎被公主揽在怀里的男人。
当朝探花郎,顾寒越,我的夫君。
他背对着我,看不到表情,安静地伏在公主肩头。
长发披散,着一身白衣,被迫仰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如被囚的鹤。
曾经惊才绝艳,光明坦荡的少年郎,硬生生跌落在泥潭里,沾了满身的污泥。
被缚住手脚无法逃脱。
受万人唾骂。
我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三个月前,送顾寒越进京赶考的时候,我不曾料到,他会一去不回,再无音讯。
就像顾寒越也不曾知道,他捡回家悉心照料的姑娘,其实,曾是一个暗卫。
被皇室暗中培养的暗卫。
我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远远跟在长公主的车架后面。
我得去救他。
也要去报仇。
我埋伏在公主府外多时,终于摸清楚了这里的布防。
趁着换防的时候摸了进去,爬上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
攀着枝丫,我敲了敲窗子。
没有人应。
我用了些力气,将窗户从外推开,屈身跳了进去。
里面没有点烛火,我只隐约看到床榻上伏着的黑影。
我摸索着走过去,黑影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问:「你是谁?」
声音沙哑,像含了沙砾。
我捏紧了手里的匕首:「寒越,我来带你走。」
那黑影起身的动作僵住,半晌都没有动弹。
我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他喊我名字:「阿絮?」
声音颤抖,似是不敢确定。
我应了一声:「是我。」
顾寒越骤然起身,跌跌撞撞地朝我奔过来,一把把我揽在了怀里。
肩膀上有热泪滴落,我听到顾寒越压抑着的声音:「阿絮,你没事儿,你还活着。」
我拍了拍他的背:「我没事儿。」
「我来带你走。」
顾寒越却没答话,黑暗的寝殿里,远远传来喧闹的声响。
他似是受惊,一把推开了我:「阿絮,你走吧,不必管我。」
「我知道你有能耐,但公主权倾朝野,耳目遍布,我们逃不掉的。」
他声音压得极低,呼吸急促,往外推我。
「公主十日前就派了暗卫取你性命,你快走,躲起来,别被她找到。」
我顺势攥住他手腕,如同攥了一把枯骨。
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我拗不过他,只得沿着窗户跳出去,藏在窗外的树上。
摄政长公主被人簇拥着进来,黑暗的寝殿被点亮。
顾寒越无处躲藏,又缩回了床榻里。
烛火摇曳间,我看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深深浅浅的抓伤,和脖颈处乌黑的指印。
公主染着豆蔻的指甲划过他苍白瘦弱的脸颊,嗤笑一声:「顾寒越,还是不肯答应吗?」
「本宫堂堂摄政长公主,愿意嫁给你做妻子,是你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
那声音轻轻柔柔,却阴鸷狠毒,如吐着信子的蛇,试探着要缠绕住重伤的鹤。
顾寒越有气无力,声音却冷冽:「公主,您有驸马,臣也有妻子,您何必强求?」
公主冷笑:「你妻子,一个卑贱的丫头,她怎么配?」
「她早就被我派人杀了,你现在没有妻子,本宫也早就休了驸马,你我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顾寒越于是闭着眼,不肯再说话。
公主在他身边坐下,笑:「顾寒越,本宫喜欢你,非你不可。」
「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答应本宫,不好吗?」
顾寒越睁开眼,恨恨道:「公主杀我妻子,却要求我一颗真心?」
「也太贪婪了些。」
公主变了脸色,一把掐住了顾寒越的脖颈,厉声道:「顾寒越,本宫耐心有限。」
「我只给你两个选择。」
「一,乖乖做我的驸马,本宫知道你才干,哄得本宫开心了,给你个丞相做也是使得的。」
「二,若你固执不肯应,还妄图做什么诗文论什么朝政,且看你能不能逃得出去。」
公主脸色沉郁,指甲陷在顾寒越皮肉里,带出一抹血色来。
「你诗才着实出众,经史策问也学的透彻,但探花郎……」
公主带血的指甲拂过顾寒越清隽的脸,短促地笑了声。
「这些东西,通通比不得你这张脸,可真是叫本宫喜欢。」
四个月前,柳絮纷飞的时候,顾寒越忙着准备科考,我就在一旁撑着头看他。
他怕我无聊,提笔写了几个大字给我临摹。
却被我拂去一旁,笑着同他说笑:「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呢?」
顾寒越也不恼怒,把宣纸平平整整地铺在我面前。
「阿絮不识字就看不了话本子,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确实,之前顾寒越曾给我带回来好多解闷儿的话本子。
可无奈我不识字,只能等他闲暇的时候慢慢读给我听。
我乖乖拿起笔跟着笔画描摹,问:「那寒越,读书,是要做什么呢?」
彼时,顾寒越只笑着抚平被风吹皱的书页:「考科举,入朝堂。」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此乃经世大儒所言,亦是吾之所愿也。」
他望着远方,眉目静好。
昔日里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寒窗苦读的经史典籍,通通比不得他这副皮囊。
多可笑啊。
顾寒越睁开了眼,黑眸沉静。
「公主,臣寒窗苦读十余年,圣贤书读了许多卷,不是为了献媚取宠的。」
他一字一顿:「哪怕做不得朝臣,臣也绝不肯做个禁脔。」
「若走投无路,臣宁肯自裁,也算是干干净净。」
他竟露出个讥诮的笑来:「反正公主除了这条命,也再无其他拿捏臣的了,不是吗?」
公主极喜欢顾寒越的。
她奈何不得,又不敢逼得太紧,拂袖离去。
走之前,命人把寝殿里所有的摆设都拖走了,大概也是怕他自尽罢。
顾寒越手腕上被拴了铁链,动起来哗啦作响。
他目光悠远,望着我栖身的这棵枝繁叶茂的树,却再不肯与我说话。
伤鹤被折了翅膀,束缚在尘网。
挣脱不得。
我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往皇宫的方向掠过去。
长公主权倾朝野,但她囚我夫君之仇,我也是要报的。
哪怕以卵击石,哪怕蚍蜉撼树。
在被顾寒越捡回去之前,我曾是皇宫里圈养的暗卫,共二十三人。
天子耳目,替他监视朝臣,做些见不得人的杀伐勾当,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年幼。
二十三个暗卫于八年前幼帝被刺杀时全员覆灭,这把刀已经碎了很多年。
我躲过皇宫侍卫,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承乾殿,摄政长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弟,当朝皇帝身前。
皇帝未及弱冠,但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帝王的气魄。
他在我出现的瞬间就抽出了身旁的长剑。
原本只是用作祭祀的华丽的长剑被打磨出了锋芒,箭尖直指我眉心。
皇帝浑身紧绷着,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语调微微上扬着露出几分惊讶。
「十六?你不是死了吗?」
是啊,如果不是被顾寒越救下,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死在长公主暗杀皇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