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他当夜,我江家百口,全数被杀。
他睡在我身边,笑得猖狂。
后来,我从墙头坠下,
他焦急地奔到我跟前,宽厚温热的手掌拾起我的手,紧紧攥着。
隔着竹条,莲儿抿着嘴笑得释然。
我双手紧扣,遏止住心底的颤抖,冷着脸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她眨了眨眼,声音轻得像是鸿雁的翼羽。
“小姐莫为了我这等腌臜……的人动气。家中尚有一幺妹,还望小姐高抬贵手,体恤几分。”
我喉咙一紧,心如死水,点点头缓身走开。
看着两个彪形大汉把猪笼往河里推。
河水慢慢没过她的脖颈,她轻阖双唇,口型像是在说“珍重。”
我撇过头,秦姨娘站在不远处,与我双目对视。
她满脸悲悯,眼神却是藏不住的戏谑,
我扯起唇角,收起眼底的恨意,朝她微微一笑。
放心,莲儿,迟早我会为你和江家报仇。
我本是江家的小姐,家族变天的前一刻,管事大娘把我送进侯府,企图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从偏门进到宅院,被人掀起盖头的那刻,一个男人眯着眼睛打量我:“都是些什么货色,也敢往我这里送。”
许是见到我眼里的震惊。
他顿了顿,轻慢地笑道。
“不过也亏你命大,下午进门前,你家已被全部绞杀了,一个不留。哈哈哈。”
他笑得猖狂,我的心一点点地裂开,顷刻间碎了一地。
我想起家里年迈的太奶,出门前她亲手给我束的发。
她温凉的手最后一次抚上我的脸,说:“委屈你了,江丫头。”
我咬紧牙,任他粗鲁地推倒我。
侧过头,烛光透过眼角的水珠,忽明忽暗,脑海里一片空白。
没多久,门外响起叩门声。
“候爷,秦姨娘给您准备好了宵食。”
身上的温度骤然退去,男人不耐烦地啖了一口。
嫌恶地眼神毫不遮掩:“无趣。”
直到门开了又阖上,陪嫁婢女莲儿慌张地跑进来给我把被子盖上。
我才敢哭出声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天后,肖韫再没来过我的院子。
也幸亏他,我在候府渡过了最平淡的几年。
直到某天,莲儿偷偷带回来一个人,让我安静的日子轰然间躁动起来。
辗转多年,大娘的手信才得以交予我手。
上面字迹如飞,应是匆忙中行笔。
地上的人匍匐跪倒,我听她亲口描述,肖韫的麾下是如何一个个将江家的人斩杀。
她每说到一个人的名字,我就用墨在纸上落个点。
待我再也找不到下笔的空白时,莲儿在旁已经泣不成声。
我把毛毡纸竖起,看着墨迹徐徐向下蔓延,最终滴落在大娘的信笺上。
面上瞬间糊成一团,只余几字隐约可辨。
“江家百口,不可枉死。”
几个字我看了整整一夜。
隔天,我轻描黛眉,数年来头次踏出院子。
撩起裙摆,赤脚踩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扯着风筝的线。
我玩得正兴起,余光瞟见个颀长的身影立在池边。
我吓得拉住一旁的莲儿,顾不得没了束缚的风筝在空中晃来晃去,又跌挂在榕树上。
肖韫一副不羁的模样,扬着下巴睨我,声音冷得刺骨:“没点规矩,果然上不了台面。”
我慌乱的埋下头,半晌,风筝被人完好的丢到脚边,燕尾甚至捋得更平整了些。
耳畔传来声嗤笑,“也算是有趣。”
家奴抬着成箱的绸缎路过秦姨娘的院门时,听说她那晚忘了进食。
这段时日,我忙着应付肖韫,没料到她竟是个记仇的。
我的大意,终究先把莲儿给害了。
夜半,我从急促的脚步声中惊醒。
还没缓过神,赫然发现,身边躺着个赤裸上身的弱冠男子。
屋外的灯火渐渐逼近,眼看房门即将被撞开。
莲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她刚把我藏入匣内,秦姨娘的声音就安安在房内响了起来。
“不知廉耻的女人……咦,怎么是你?”
我听到闷哼一声,有人重重跪倒在地面上。
“主子饶命!”莲儿撕裂着嗓子喊道,“冤枉,冤枉啊!”
无论她如何嚷叫,终是没人愿意听她辩解。
一阵骚动后,薄凉的声音传来:“杖毙吧。”
我悄悄顶开一条缝,看着被塞住嘴的可怜人,在地上无力地晃动着脑袋。
秦姨娘缓缓绕到肖韫面前,轻声道:“爷,不可。”
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
莲儿抬眸感激地看向她,目光忽闪着希翼。
她的眼光重新在莲儿身上游走:“按规矩,通奸是要游行三天,浸猪笼的。”
说罢,她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见莲儿的眼睛瞬间变得空洞,我松开顶住匣盖的手指,不敢再去看她。
莲儿死了,我仅剩的亲人死了。
看着她发胀得变形的躯体,横在眼前,我抖着手抹去她面上黏腻的洿泥。
生前她最爱干净了。
还在江宅时,哪次她不是拿着根面巾,追在我屁股后头。
嚷着要擦掉我玩耍时脸上不小心沾染的渣灰。
我从来都是躲着她,她假意嗔怒道:“小姐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脸面,将来姑爷也不会晓得疼惜与你。”
闻言,我跑回去勾起她的下巴,嬉笑:“有莲儿疼惜我就够了,其他人我都不要。”
她抬眸怼了我一眼,趁机用面巾擦过我的脸。
我怔住,蓦地,跟着她一起肆意的哈哈大笑。
在我眼里,莲儿一直都是我的阿姊。
出阁那日,她不顾我的阻拦,硬是要穿上陪嫁的衣裳。
我知道在侯府的日子不会太平,却不想终是她先为我挡了一劫。
思及此,我整理好仪容,换上素雅的裙裳去到秦姨娘面前。
我浅笑着从头上拆下鎏金发簪。
她轻喝出声,躲到嬷嬷身后。
看着她着急忙慌地乱了脚步,不小心踢到自己的鞋跟,我在心底嗤笑。
亏心事做多了,还是会害怕吧。
“江姨娘,你这是作甚?”
我捂住嘴祥装惊觉自己的失礼,踌躇着把簪子收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
索性把簪子递给了她身前的嬷嬷。
“秦姐姐莫恼,我这是来感谢秦姐姐的。”
在她讶异的目光中,我把莲儿是如何窃取我的首饰,又是如何用换来的钱去沾惹外男的事,从一编排到了十。
我泫然泪下,提袖掩面。
“如今,我来去只身一人,若姐姐不嫌弃,我恳请与姐姐做个伴,常说些体己的话。”
“平日里素衣惯了,想来这簪子我是衬不起的,还是姐姐更适用些。”
那日肖韫当着她的面把簪子赠予我时,我记得她的脸色非常不自然。
她大概听懂了我的意思,高昂着脖子,慢慢从嬷嬷身后站了出来。
寒暄过后,我起身离去。
悄然回首,正巧看见秦姨娘轻轻掂量着那簪子,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
肖韫从旁经过的时候,我算准了时机,不偏不倚从墙头上落下。
跌在他跟前时,手里还拿着酱红的三角梅花。
“不怪秦姐姐,她,没让我爬……花开得甚好,是我自己要爬上去给她折的。”
我害怕地缩在他怀里,像是想了很久,才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转头看向秦姨娘手中大捧的花束,脸色骤变。
“不好,江姨娘流血了!”有人惊呼出声。
肖韫抱起我箭步如风,靠在他的肩上,看着秦姨娘煞白着脸,呆呆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由衷地笑了。
刚躺在床榻上,大夫后脚就到。
隔着屏风,听到他在反复嗟叹。
“真是万幸,万幸,再迟一步,肚子里的孩儿就留不住了。”
紫檀围椅在地面拖动,发出震耳的声响。
肖韫奔到我床前,他宽厚温热的手掌拾起我的,紧紧攥着。
我低声提了个“秦”字,话没说完,他撇过头去,凌厉的眼神剜向窗外。
距离肖韫下令不准秦姨娘踏出房门那日,已经过去了许久。
再次见她,她深陷的眼眶尽是疲倦,散落的发丝颓败地搭在胸前。
我走上前去,她犹如惊弓之鸟,急急向后退。
“秦姐姐莫慌,我是来为你说情的。”
我一把勾住她,她消瘦的指节硌得我有些发疼。
“真是对不住秦姐姐,莫担心,我一定会让侯爷来看你,你准备准备。”
我让人呈上上等的雪花膏,新的裙衫。
望着她眸里升起的希翼,我脑海里全是莲儿的身影。
同样的夜半,同样的脚步声,同样的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