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子是一个可恨又可怜的女人。
为救自己的国家,她只身来到草原和亲。
她极会算,算得清人心,算得出自己的以后。
她不卑不亢却又不争不抢,随波逐流,可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一个玩物是不配拥有尊严的。
第一天,她就被脱了衣服罚跪在账外……
谢栀死的那天和她来的那天一样,帐篷外面漫天飞雪。
时不时有冷风卷着几片雪花从挡风被缝里钻进来,让人一阵哆嗦。
我看她虚脱地躺在矮小的床上,周围全是血,一张嘴,嘴里也在不停地往外冒血。
彼时她刚生产完,看着从肚子里好不容易出来的死胎,眼神一会儿清亮一会儿迷茫。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哭还是要笑,明明眼上挂着止不住的泪痕,可她又一直上扬着嘴角。
她肯定很疼,我看见她手扯住了连接孩子的脐带,然后慢慢用力撕扯,眼白有几瞬都要翻出来了。
最后她伸出血手摸了摸孩子,自言自语道:“下雪了,莫北寒说每年雪天他都会来陪我的。”
看她马上要咽气的样子我真想告诉她,主君才不会来呢。
她的算计让主君损失惨重,主君恨极了她。
她亲吻了一下早就死透了的小孩对我说:“麦孜,出去吧,走远一点别进来了,以后也别进来。”
看着她如今破败不堪的模样,我实在该笑,可鼻子却一阵酸涩,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是草原的敌人,我是草原人。
我不该如她心意,应该死死盯住她,可她在草原这几年待我确实好,我转身准备离开。
她又开口:“太冷了,将烛火全都放过来吧。”
我怔楞片刻,重新返过身将屋里的四盏明烛全搬到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出了帐篷我不知道去哪,所幸躲在没人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
想起最后她轻松的笑容,我心里越发酸涩得厉害。
直到我听见巡逻士兵的惊呼声:“失火了!”
我推开人潮一下冲进帐篷。
她整个人从床上翻下来,纯白的里衣被血染得像盛放的鲜花。
我就说她什么都会算吧。
下雪的冬天太阴湿了,烛火刚将床幔点燃,浓烟就能从帐篷里面升出来。
所以她事先用烛火烧伤了整个右手臂和自己整张脸。
活生生地忍受着。
看着那张原本会令我出神、羡慕的容颜变成如今这幅血肉模糊,皮肉不分的模样,我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她算到了主君恨她入骨,恨代国入骨。
主君确实说过等她死后会扒光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送给驻扎在几里之外的代国。
她算到了主君会用她羞辱代国。
可她是谢家人,谢家人个个铮铮铁骨,机智过人。
所以她足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一个认不清面容,证明不了身份的尸体,怎么能羞辱到代国?
可她这么狠却又这么善良,将我打发了出去。
她张着嘴要说什么,可我听不大清,只听见“真好”两个字就看着她在我怀里咽了气。
火本来就没燃起来,浇了几盆凉水连点火星子都没有了。
闹哄哄的人群急匆匆地来,又骂咧咧地离开。
我抱着她觉得她实在太过可怜,力所能及替她挡了来自这群人最后的眼神伤害。
事情很快传到了主君那里,不一会儿我就被人领进了大帐。
和她住的帐篷不同,这里歌舞升平,温暖敞亮。
主位上的人坐在那里大口饮酒,怀里是边塞火辣辣的舞姬胡乱摆弄着腰肢。
他一个眼神射过来,我猛地低下头。
这就是我们边塞的主君,年纪轻轻却手段狠辣,目光狠戾得让人不自主害怕。
“她死前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主君想听什么答案,只知道骗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是他最爱的人。
死在帐子里的她就是例子。
我跪在地上如实说着。
从“下雪他说会来陪她”,到“你出去吧”。
只是我将最后那句“真好”,换成了“再见”。
主君越听越沉默,到最后手指一颤。
其实我没有告诉主君:孩子是她自己捂死的。
刚出生那孩子都没来得及哭一声,就被她颤抖着双手捂住了嘴鼻。
还有就是那四盏烛火是我送过去的,哪怕猜到了用处。
后者是为了我自己活命,而前者我不知道是为了主君还是为了她。
听完之后主君冷着脸,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我只看了一眼便快速低下头。
“既然她没什么留恋的了,那把她尸体扔到西部草原吧。”
西部草原是野狼最多的地方,它们被管教的除了活人不吃其他什么都吃。
我蹑手蹑脚退下,临走时看见主君握着杯盏的手已经泛白。
夜晚雪依旧在飘,甚至还有下大的趋势。
树上一大团雪花落下来,砸在我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下意识套上衣服拿起烛火就出帐篷往隔壁走。
等冷风迎面砸在我脸上,我才清醒过来。
隔壁的人已经死了,尸体还在西部草原喂狼。
其实一开始知道我要来伺候她时,我十分抵触。
因为她是代国人。
草原人就没有不恨代国的。
尤其是代国战名赫赫的谢家,她偏又是谢家女儿。
当时有一句流传说:谢家人是天生的谋划师。
与代国打仗,领兵的将军是谁没人在意,可只要军师是谢家人,再惨败的局面他们也能反败为胜。
我爹要不是在战场上落入谢家人布下的圈套被乱刀砍死,我又怎会为了一家生计卖身为奴,在这里任人欺辱?
所以我将一切怨到了她身上。
来到她身边后,我按主君的吩咐将她的一举一动全部上报。
我自顾自地干活从不愿搭理她,她也从不恼火,在一旁笑意浅浅地看着我。
别人羞辱她,她从不多说,可有人为难我她总会出头。
明明她比我更难活,但她总用“你我同为女人,你又是我的人,我总该护着你”“代国人如何,草原人又如何,总归都是战争的牺牲品”向我解释。
因为战争,我失去了家人。
因为战争,她孤身一人远离故乡和家人来到了这,受尽屈辱。
更何况是我们先发动的战争,是我倒打一耙了······
想起往事,一片雪花飘进我眼睛,冰得生疼,眼看着又要流泪,让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是三年前自己乘着马车来我们草原的。
四年前,主君刚刚继位,对他心有不满的部落可汗不在少数。
但他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只是带着他培养出来的边塞勇士们征战四方。
主君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将易守难攻的红阳关攻下。
彻底打开了代国对我们封闭的关卡。
只是哪怕安排好了内应,提前知晓了关内情况,我们依旧伤亡惨重,甚至硬生生拖得我们后方粮草严重缺乏。
我们将士已经三日未进食了·····
只因为一同镇守在红阳关的军师是谢家人。
是谢家家主,也是她的父亲,谢城。
看着城里誓死顽抗的军队,和身后早就饥饿的战士们,主君还是答应了代国的求和。
当时,谢城低头颔首在主君马下,请求他放过红阳关全城百姓。
主君看着面前恨之入骨的人挑挑眉,“用你的头颅换这全城百姓。”
谢家人会看人心,知道主君急于用这场战争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专门设下圈套诱敌深入。
当时若不是主君躲得快,一发利箭差点射进他的心脏。
我们同谢家交手几十年,死在他们手下的勇士更是不计其数,如今得到机会怎会不斩之后快。
谢城答应了,主君俯视着马下的人:“还有,让谢家女郎来和亲,我要看看,在弱肉强食的草原,谢家人的谋略还有没有用处。”
说是和亲,但来的那个人过得一定不会轻松。
在草原,她只会沦为一个玩物。
代国的求和书很快送来,连同木盒里谢城的头颅。
看着自己的要求都达到,第一次,杀伐果断的主君放过了红阳关的百姓。
却下令一家抓了一个人回草原当马奴。
拖拽间,我想到这些人的命运,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两天,代国车队就来了。
零星几个驾驶马车的人身后是一箱箱金银财宝。
但我们的视线都放在了最后那辆轿子上。
听说汉人和我们草原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