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躺在门前的竹躺椅上，双眼紧闭，嘴角露出一丝恬静的微笑。
像是睡着了。
可我知道招娣这一生都在等。等魏潮生，等柳如烟，甚至为父母开心等待着一个弟弟。
可那些人似乎从来都不愿意等一等招娣。
招娣终于不必等了。
或许她在梦里 ，梦到了她一直等待着的人们。
一.
第一次见到柳如烟，是在一个雨雾氤氲朦胧的午后。
招娣在房门外来回踱着步，三寸金莲在吊脚楼陈旧的木板上踏出一声声吱呀。
房内突然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禁闭的木门被稳婆拉开：“是个小姑娘。”
招娣从稳婆怀中接过襁褓，看着眼前粉粉皱皱，甚至有些丑的小孩儿，给她取名“柳如烟”。
柳如烟没有母亲。
她的母亲早在生她时就难产而死。可招娣却说：“我就是她的母亲。”
招娣总是很忙。她要忙着种地抚养柳如烟，还要忙着去吊脚楼对面的学堂里给孩子们上课。
学堂是招娣自己用茅草盖的。因为魏潮生说过希望这个小苗村里可以有一个学堂，让孩子们能够拥有另外的出路。
招娣记住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是招娣给每个走进学堂的孩子上的第一课。
每每招娣不在家，小小的柳如烟便由我代为照看。
二.
小时候的柳如烟很讨厌，刚学会在地上爬，就常常爬来我身边拽我的尾巴玩。
才学会走几步路，就嚷嚷着要去找招娣。被我咬住一片衣角不许去，还会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最终我只能把她带去学堂。
倒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柳如烟，不过是心疼招娣今天又要多洗一套衣服。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每次来到学堂附近，学生们念书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
我把柳如烟护送到学堂门口，看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着走到招娣身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我盘腿在学堂门口趴下。招娣是不喜欢狗狗进学堂的，因为魏潮生说过，外边的学堂不会这样。
所以我从不进学堂。
柳如烟拽住招娣绣着牡丹花样的裙角，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汪汪圆溜溜的看向招娣：“阿妈。”
柳如烟奶声奶气地说。
招娣弯腰把柳如烟抱起来，一边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抚，一边教学生们识着字。
此时一个小男孩却坐不住了，“蹭”一下蹿到招娣面前，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招娣怀中正撒着娇的柳如烟骨碌骨碌转。
“阿妈，她叫什么呀？”他站在招娣腿边，仰头看向招娣。在苗家的规矩里，夫子如父如母。因此孩子们都叫招娣“阿妈”。
“李铁牛，你早课做完没有，”原本坐在男生身侧的小姑娘却耐不住性子站起来，两手叉腰道：“心思全都在外头了！”
小姑娘脾气还挺暴躁，怪不得头顶扎了俩通天炮。李铁牛自知理亏，但还是不服输地回怼：“关你什么事，李芳芳？”
原来是姐弟。
招娣也被这小姐弟俩逗乐，一手扶着柳如烟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李铁牛的头顶：“柳如烟，她叫柳如烟。”
“这名字真好听，不愧是阿妈起的名字。”李铁牛仿佛获得了嘉奖一般，转身回自己坐着的草团上去了。落座时，还没忘记给邻座的李芳芳来上一记鬼脸。
在这里，所有孩子都视招娣为夫子，尊称她一句“阿妈”。可招娣其实没多少文化，她肚子里的墨水都是魏潮生灌进去的。
三.
约莫半刻钟后，招娣散了学。
学堂里的孩子们多半是来偷闲的，散学后还得去帮着家里干农活。
这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招娣散学一直都很早。
“妈妈，”我听见柳如烟趴在招娣肩头：“村江草水......”
小孩子的鼻音很重，柳如烟抬头捧起招娣的脸蛋正视她，再一次重复：“村江草水连海平。”
“傻孩子，”招娣被柳如烟逗笑，眼尾的皱纹被拉出很长：“是春江潮水连海平。”
柳如烟不明白，只是呆呆重复着“村江草水”。
招娣将柳如烟抱回了家，嘴里哼着温柔的歌，两臂当做摇篮轻轻摇着柳如烟。等她睡着后，招娣把她放在龙凤雕花床上安顿好，摸摸我的头顶示意我看着柳如烟，然后又出门去了。
招娣的手掌粗粝，是长期干大量农活的结果。满是硬茧的掌心却无比温暖。我目送她一步一踱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消失。招娣已经很久没有缠过裹脚布了，但已经被那两方破布缠到畸形的脚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恢复原状。
区区三里里山路，招娣来回要走上一个时辰。她要去找客船，询问有没有魏潮生的信。在这个所处甚是偏远的苗村，来回运输货物的渡船是唯一能够与外界联系的渠道。
招娣已经等了魏潮生好多年。
魏潮生寄来的寥寥几封信，招娣总是在夜晚点起一盏煤油灯，从衣柜的最下方找出那几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又看。
四.
时间转瞬即逝。一眨眼，柳如烟成了能说会道的大姑娘。
招娣学堂里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有的走出小苗村去外头闯荡，有的结婚生子为了生计奔波。柳如烟没有这些负担，跟着招娣在学堂的这些年，她早已吃透了魏潮生当初教给招娣的所有知识。招娣的学堂，也留不住她了。
她总说：“阿妈肚子里只有这些东西吗，来来回回嚼烂饭，真没意思。”
招娣也不恼，由着柳如烟胡闹。
直到有一天，柳如烟在柜子里找到了魏潮生的信和几本旧书。
“阿妈，这是谁写给你的，”柳如烟把那几张泛黄的信纸捏在手里反复摆弄，陈旧的纸张脆得似乎下一秒就能断掉：“几封陈信收得这么好。阿妈，这不会是你旧情人给你的吧？”
招娣不说话，一边从她手里温温柔柔拿走信，一边递给她一杯苗家儿女最爱喝的苗银豆浆。
“喝吧，阿妈特地加了多多的糖。”
柳如烟接过豆浆一饮而尽。
“阿妈，什么是‘民主’？”柳如烟抬起手背擦嘴：“北平在哪啊？那什么又是‘革命？’”
招娣没作答，弯腰有一搭没一搭替我顺毛。粗糙的掌心纹路拂过我的毛发，舒服得我不停摇着尾巴。
见招娣不说话，柳如烟追问：“阿妈，我能去北平吗？”
招娣抚摸着我的手猛地一愣。我敏锐地察觉到，招娣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还小，”招娣抬头勉强向柳如烟挤出一抹笑，安抚道：“小孩子出远门太危险。”
柳如烟执意要自己留下那几本书。招娣拗不过她，只能同意。她与柳如烟定下规矩，这些书册只能在家看，切不能让外人知晓。
五．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两年。
招娣依旧操劳。忙学堂，忙农活，忙柳如烟，忙着去看有没有魏潮生的来信。
可是魏潮生再没给她回过信。
每次从从渡口回来时，招娣的脸上总是写满失落。但第二天，招娣还是会一扫前一日的疲惫和沮丧，继续去渡口寻找停泊的客船，一遍遍地询问：“有没有我的信？”
渡口的人们早已习惯，看向招娣的目光中时常写着怜悯。他们向摇头示意，偶尔还会给招娣递上一些自家种的瓜果蔬菜。
“林招娣真可怜。”我时常听见他们这样说。
初见招娣，她还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身上的衣服落满尘灰，像是许久没有换洗过。面色蜡黄的她蜷缩着睡在林家堂屋的角落里，区区一床又黑又硬的破棉被，显然不足以庇佑她驱走这料峭春寒。
可饿得两眼昏花的我还是走到她身前。
招娣见到我，犹豫半晌。最后还是从枕着的稻草下掏出半块馒头扔到我面前。我毫不犹豫地啃食着馒头，吃得飞快。
“慢点吃。”招娣揉着我的头。
那时招娣的手掌还不像现在一般粗粝，却也有着不少老茧。
月光像被揉碎了般落入她的眼里，我似乎看见了招娣眸中的闪闪繁星。
第二天一早，林家父母发现了堂屋角落里和招娣相拥而眠的我。
他们说，要把我杀了吃掉补一补。这样，招娣的母亲说不定就能生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