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周公主,死在敌国质子傅玄率军踏破皇城那日。
魂魄飘荡数月,我重生了。
未来战无不胜的傅玄此刻正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受着鞭刑。
你以为我要找他复仇?
不。
我要把这大周的江山,拱手送给他。
我是周皇帝第二个女儿。
据说我出生那天,天降异象,辽北久旱逢甘。
许久不曾窥天机的国师夜观天象,说大周国势和我息息相关。
我活则昌,我死则亡。
预言一出,周皇帝连夜封锁了消息,除国师众人外,寻借口砍了所有经手过这条消息,太监婢女的脑袋。
也正是因为这条预言,我尝尽了皇帝的宠爱。
幼时其他皇子都羡慕父皇对我的偏爱。
无论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是最先送到我的寝宫,等我先挑,挑剩的才是他们的赏赐。
无论我做错了什么,父皇都不曾责怪我。甚至有一回,我因淘气害得太子哥哥落马,落了个终身残疾,这辈子再不能骑马射箭。
太子哥哥是父皇最心仪的储君,是皇后娘娘唯一一个儿子。
但残疾了的皇子断没有再做储君的可能。
「皇上,您给臣妾做主啊」
我在皇后娘娘声嘶力竭的吼声里瑟瑟发抖,不断往母妃怀里躲。
母妃同我一起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膀。
父皇瞧了眼我,又瞧了眼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太子,拂开了皇后的手臂。
「够了!」
「悦儿也是无意」
「此事,不准再提」
父皇擦干净我脸上的眼泪:“悦儿吓着了,不怕不怕,不哭了。”
我靠着父皇的肩膀,当即哭得更厉害,泪眼朦胧里,恍惚瞥见皇后满是恨意的眼睛。
前世我不懂,以为父皇、母妃是真的疼我。
死后,我才彻悟,这是捧杀,是树敌。
和国势相关的公主要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成长。
但很可惜,我不是公主,我只是个赝品。
真的公主早在预言出来那日就被偷偷送出了宫。
而我这只狸猫在这深宫里受尽了虚假的宠爱,死状凄惨,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连续的鞭声让我从回忆里抽离。
或许是灵魂刚刚和这具身体契合的缘故,头总是昏昏沉沉的。
母妃见我扶额,伸手拢了拢我身上微敞开的披肩。
「这里风大,悦儿先回去吧,这种腌臜事儿有那些太监们上心」
我望着母妃慈爱的笑容,内心只觉得讽刺。
我转身走向傅玄,在他面前蹲下。
傅玄赤红着一双恨不得能杀了我的眼睛。
能隐忍蛰伏那么多年的质子,哪儿会是这般喜怒形于色的人。
他今天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他的父皇和母妃正在入朝面圣。
傅玄离家六年,这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亲人,偏偏被我寻了个借口,脱了衣服在御花园里受这场鞭刑。
无论他有没有得罪我,我都不该这么无礼。傅玄即使入大周做了质子,但他毕竟还是东来的皇子,今天还是东来皇帝亲自面圣的日子。
在这个时间点责罚傅玄,就是在打东来的脸。
但母妃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在我提出要鞭打傅玄的时候,唤人送来了鞭子。
母妃说,悦儿高兴就好。
看似疼我,纵我,实际上亲手把我推进了深渊。
天下哪儿有什么不透风的墙,那则预言或多或少都透了风声出去。
皇帝对我越好,母妃对我越纵容,预言的真实性就越高。
大周国力强盛,他们无法撼动,但想杀死深宫里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却轻而易举。
我就是个吸引视线的靶子,我行事越招摇,真的公主就越安全,越快活。
我转头看了眼母妃,母妃依旧笑意连连地望着我。
我也冲她笑了笑。
随后回头,盯着傅玄。
掌刑的太监怕伤着我,鞭子在我过来时便收了。
我拿手绢轻轻擦了擦傅玄嘴角渗出来的血迹,傅玄厌恶地偏开头。
我也不恼,把手绢卡在缚在他身上的麻绳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道:「放了他」
傅玄猛地抬头,一脸错愕。
母妃也不解:「他不是惹恼了悦儿吗?怎么罚得这么轻松?」
我盯着洁白鞋尖不小心染上的血迹,软声道:「脏了御花园的地」
「母妃觉得不该放吗?」
母妃脸上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只是怕你不够解气」
声音怜爱得令人作呕。
我也没有那么好心,放傅玄让他们一家团圆。
我只是想让傅玄看清楚,他放在心尖上的亲人最真实的模样。
前世傅玄隐忍蛰伏近八年,最终里应外合,带兵踏破皇城。
他本该是东来最大的功臣,但东来皇帝入都第一件事,就是秘密赐死了他。
我的魂魄当时就坐在房梁上,也是同今日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傅玄低着头跪在殿前。
面前摆了两样东西,毒酒和匕首。
傅玄眼睛遍布血丝,有疲惫、有疼痛、有不甘、有恨意,但偏偏就是没有震惊。
他早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率兵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将这座皇城给他父皇打下来了。
傅玄在大周做了八年质子,八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东来的皇帝惧怕眼前这个步步谋算,城府极深的人。
哪怕傅玄就跪在他跟前,艰涩地叫他父皇。
傅玄最后选了毒酒。
和我一样,毒发而亡。
我低头看他,他的视线恰好落在房梁上,给我一种他似乎能看见我的错觉。
我又想起临死前,傅玄卸了兵器,站在我榻前,垂着眼睛看我,说我真可怜。
他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知道了我不是真的公主。
但他语气并不带嘲讽,像是在说我,又像是在透过我,说着别人。
毒发是件很痛苦的事,傅玄解开绑在臂缚上的红绸,给了我一个痛快。
最后,那红绸盖在我脸上,遮住了我死前丑陋扭曲的面孔。
所以,我也这般仁慈地对了他。
我吹走了一直躲在屏风后的女人的丝帕,丝帕飘飘扬扬,盖住了他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
傅玄的嘴角嘲讽地勾了勾。
他嗅出来了,屏风后站着的,是他母妃。
东来择皇子入大周做质子,名义上让选的是最心仪的一个。
但是不是最喜欢的,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傅玄和我一样,都是赝品。
只是他比我可怜,早早被血缘至亲抛弃了。
我趁着夜色推开了傅玄住的那间破屋。
傅玄果然警惕,我刚迈出一步,磨尖了的竹筷就怼上了我的脖颈。
「是谁?」
我取下宽大的兜帽,笑着看他,「你的恩人」
傅玄没吭声,隐忍地撑墙而立。
我瞥了眼他血迹斑斑的里衣。
「本来就伤着,不静养,怎么还到处乱跑?」
傅玄无语地看我自顾自进屋,坐下,终于没忍住。
「不知道公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我没答他这句话,反问道,「今日见的这一面,后悔吗?」
傅玄眸色立刻冷了下来。
我继续说,「是不是觉得,还不如就跪在御花园,挨完剩下那些鞭子?」
下午,傅玄得了我的特赦,连伤口都来不及处理,匆匆套了件衣服就往殿前跑,生怕去晚了,父皇和母妃就走了。
倘若他们真的想见傅玄,傅玄根本不必这么狼狈,东来向圣上求一个恩典,圣上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傅玄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这层,他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深想,甚至觉得只要远远看上一眼,看父皇母妃还有二弟平安健康就好了。
但我放他这一次,怎么可能只让他远远看上一眼?我甚至还给他安排了个好地方,让他们一家人可以面对面交谈。
让傅玄看透东来皇帝脸上的尴尬和虚伪,见傅玄脸色苍白、衣物渗血,连笑容和宽慰都假模假样。
不像我,深夜了,还想着给他送药。
我把最好的伤药放在桌上,「每日两次,好得快些」
傅玄嗤笑一声,「你有这么好心?」
毕竟害他受刑的人是我。
我并不辩解,只说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傅玄用瞧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笑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上辈子,死后,魂魄飘荡的那些悠闲日子里,我有很多时间去回顾自己的一生。
比如,我是什么时候中的毒,谁下的毒。
傅玄又是什么时候得知我并不是真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