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琅杀我父亲,赐我毒酒,他冷笑:“楚沅,朕一直都在等着今日。”
可我分明记得,朝阳初生的那个清晨,死里逃生的少年抵上我的额头,央求我:“沅沅,不要抛下我。”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困在深宫里依靠彼此的唾沫生存的两只鱼儿。
可他不是,他是困于浅滩的龙。
我端起毒酒,毫无留恋一饮而尽。
“阿琅,永别了。”
我是大昭皇后,我爹是权臣楚峥。
民间皆传,奸臣生妖女,入宫而祸国。
其实当皇后挺烦的。本来面对老皇帝就烦。
到底谁觉得我会乐在其中?面对一个比我爹还大的老男人?
太子蔺琅倒是生的好看,但,我很讨厌他的虚伪和谄媚。他心知肚明我从不给他好脸色,还上赶着献殷勤。
十足的下贱骨头。
我把蔺琅端来的暖身汤掀翻了,还掀在了他的脸上。
少年顶着半边通红的脸,跪在了我的脚下。
侍候我的桃英也傻了眼,她看了看我,声音轻而冷:“太子如何行事这样不当心?娘娘的鞋乃进贡名绣。”
少年的指节微微蜷缩,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但最终,还是倾身匍匐下来。
我没想做得这般过分。
我心里一紧,正要出声制止,蔺琅已经伏下身,折了袖子来擦拭我的靴子,少年身骨伶仃,仅着了件宽大的长衣,空空荡荡。
他见我避开,垂下的睫毛轻颤,双手交叠,以头点地:“母后莫要生气,儿臣这就去找掌事姑姑领罚。”
说到底,我进宫不是他的错。
我良心痛了一下,但不多。
“去拿治烫伤的药膏来,”我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掐了掐眉心吩咐下去,补充了一句,“要极好的。”
蔺琅不喜不悲地垂着眼眸。
见了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心里莫名来气。
我并没有刻意为难他,若他不是非要总来我宫中碍眼,我根本就不会关注他。
他这副受气包模样演给谁看?
“本宫赐你良药,”我微微勾唇,“自然是希望你能投桃报李。”
蔺琅闻言,面上木然。
宫女取了药来,我便倾身上前,指尖沾了些许碧色药膏,轻轻涂抹在他的伤患处。
琉璃博山炉升起青烟袅袅,清甜的鹅梨香漾开。
蔺琅的前额还有未梳入发髻的碎发,肌肤莹润,除去他漠如冰山的表情,我恍然,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虽然我比他大两岁。
我微微晃神,听到蔺琅几乎轻不可闻的吸气声,才发现我使的劲大了些。
手上动作一停,他黑如点漆的眸子便凝住我。
清如镜,冷如冰,目光太够直白。
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从鼻腔中哼出一声笑,将那鎏金玉药盒塞在他手中。
即便卯足了劲献殷勤,也不讨喜。
指尖触碰,他手心冷得惊人。
余光还瞥到了暗红色的冻疮,盛开在他的掌心,因着他白皙的肌肤,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他好歹是个太子,宫人怎能如此待他?
可蔺琅察觉到我的目光,只是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
“儿臣先行告退。”
殿门开了一隙,风雪灌进来,扑了他一头一脸。
我唤来桃英,轻声嘱咐,让她告知内务司不能如此怠慢蔺琅。
恐留人话柄。
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漫不经心地抬头,恰好撞到了少年回眸望过来的目光。
少年回眸望了我一眼,衬着身后的雪光,我看不清蔺琅的神情。
我戏言说要蔺琅投桃报李,却没想到,他隔日竟给我端上了一盅鱼汤。
汤色奶白,鲜香扑鼻。
“儿臣读到一则秩事,民间的孝子因为他的母亲想吃生鱼脍,所以卧冰求鲤,”他的声音清冽,语气平板,“儿臣效仿这位孝子,只求母后凤体安康。”
他这一板一眼的正经模样,莫名的滑稽。
我差点就忘了楚沅只比他大一岁。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抿紧了唇,执着汤匙,只抿了抿,我是猫舌,怕烫。
温度却刚刚好,甘旨肥浓,齿缝里都仿佛留有醇香的余韵。
“给你的药膏用了吗?”我问他。
他见我又勺了几匙,又垂下了眼睫毛,轻声答道:“用了,成效极好。”
“尚可,”我就着宫人的手擦了擦嘴,“下次别做了。”
身在皇家,他的虚伪倒是血脉天成。
吩咐宫人去做,自己捧着愚孝来谄媚么?
蔺琅猛地抬眼,他的神情仿佛是被最后一粒雪压垮的花枝,摧枯拉朽的情绪就要冲破冰面,可仅仅是裂开了缝隙,又悄然退下。
他眼中的微光如迎风的烛,闪烁之间终于熄灭,低声应道:“儿臣……领命。”
说完转身愈走,却一个踉跄往后滚去。
我被他带倒,他身子滚烫,带着灼热的温度。
我略有震愕。
他染了风寒。
他当真在腊月天伏在冰面上去为捉一尾鱼,来给我煲鱼汤?
“娘娘!”宫娥桃英从外殿端着茶水进来,见这狼藉之状大惊。
我示意她莫要声张。
离得近了,才发现蔺琅的头脸带脖子烧成绯霞,他难耐地蹙眉,呼吸喷洒在我的颈侧。
这距离太过暧昧,我又是他名义上的母后。
怎么咂味都觉得有些古怪。
“叫太医来。”我略有些尴尬,偏过头,离他的呼吸远了些。
太医来了,只说寒气入体,他方才只是靠一股气撑着,那气泄了,身子便再也撑不住了。
我哑然。
太医写了几帖药,我让桃英去熬,正要起身离开时,昏睡之中的蔺琅却攥住了我的手。
我挣都挣不开。
想不到他看上去瘦弱,力气却如此大。
我坐在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
烛火葳蕤,蔺琅睫毛的阴影拖得很长,鼻梁挺拔,唇薄而红。
我从未像今日一般离他这么近。
当年我被我爹逼迫入宫,蔺琅替他病中的父皇来迎我。
珠帘被掀开,那少年见了我,竟有些错愕。
我双手双脚皆被缚着,从他的乌黑瞳仁中,我看到了我脸上长长的两道红痕。
必然狼狈极了,也丑极了。
蔺琅眼中似有不忍。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救我。
我以为,他与这深宫里的人不一样。
可他到底背过身,对着强作欢颜的桃英说:“封后仪式一切从简,送……母后入宫吧。”
他见过我最不堪最无助的模样。
我讨厌他。
可我比谁都清楚,他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蔺琅握着我的手,宛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浮萍,用尽所有的力气。
他的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水色,烧得干裂的唇动了动。
他呢喃着:“娘。”
我一惊,试图抽出手。
他睫毛簌簌抖着,骨节微凸,这次染上了哭腔,“我不想死……求你。”
动作停在半空,顿住了。
我只知道蔺琅的生母是个宫女,生的极美,皇帝酒醉强行临幸了她。
但到底奴籍出身,诞下他以后,只草草被封了个美人。
蔺琅三岁的时候,这位不得宠的美人便已经病逝了。
我又回想起了他手上的冻疮。
因为皇帝贪恋丹药,而阴差阳错封了的便宜太子。
他……难不成当真连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那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在雪上加霜?
灯花倏地爆开,阴影在他的面上抖一抖。
我猛地被惊了一下,缓慢而坚决地抽出了手。
“蔺琅,你病糊涂了。”
他微微抿着下唇,似是苦笑,终于认命般点一点头,“是,儿臣……知道了。”
我顿了顿,又道:“我应承你一句母后,必会护佑你,活下去。”
他倏然睁了眼。
将说未语之际,被帷幔流苏拨弄声打断。
“娘娘,”桃英端着药碗,压低了声音,“太尉大人明日来看望您了。”
我爹要来了。
我手心沁出了冷汗。
我既盼着他来,又觉得畏惧。
自他半年前强硬将我送入宫中,我便对他有了隔阂。
我叫了十五年的爹爹竟然如此陌生。
陌生到让我不寒而栗。
我一宿未眠,顶着眼下青黑,迎来了我爹。
他长得清俊文雅,哪怕年过而立,仍然不显老,其实他更像血染玉樨,一心为民的诤臣。
在我幼时,他确实也曾将圣人训挂在嘴边,因劝诫君王被贬谪滇南,也正是在那次,我娘在路上被流民袭击,丢了性命。
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我的爹爹也随我娘亲一起死在了那场暴动中。
活下来的楚峥只是一个将君王玩弄于掌心的侫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