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慕朝的十一公主,也是兄长们口中的贱婢。
只因我娘是先皇后身边的一个婢女,便对我百般欺辱。
他们将我绑在演武场作活人靶子,射断了我一边锁骨。
寒冬飘雪时,他们让我在炭火上起舞取乐,因此烂坏了双脚。
而我的父皇却嫌我被烧伤的疤恶心,将我扔到了最偏僻的宫殿里自生自灭。
我以为自己迟早会在折磨中死去。
直到成王世子入宫为质,在皇宫家宴上,他指着角落里的我,一字一句道:
「我要她,做我的婢女。」
正元节宴,烟火满城。
我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已经用廉价的脂粉敷出了一副好气色,只是脖子上那大片的疤痕却怎么也遮不住。
真是丑死了。
老嬷嬷颤巍巍从偏殿走进来,手上托着双绣鞋,但其实,我的脚已经肿得穿不上鞋了。
半个月前,二皇兄逼我在炭上起舞,双脚被烧得满是燎泡,如今连站立都费劲。
但今日成王世子入宫,文武百官皆在,大宴不能缺席,我只能撑着发脓腐烂的双脚去参宴。
我所住的宫殿是宫中最偏僻的所在,身边伺候的只有老嬷嬷一人,更没有轿撵这样尊贵的东西。
待我被老嬷嬷搀扶着走到天祈殿时,绣鞋已经被伤口处裂开的脓血浸透了。
布宴的老太监骂了句晦气,叫我滚去角落里站着,免得脏了世子的眼。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司礼监一声传唤,浩浩荡荡的脚步声接踵而至。老太监忙弓着腰迎上去,笑得极尽谄媚。
天子仪仗声势赫赫,人未到,鼓乐声已经奏起,皇帝一手牵着个挺拔少年缓步走来。
那便是成王世子。
他仰着头,目光在殿中扫了几个来回,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宫女们将我挡得严严实实,我才敢明目张胆抬眼去看看这位世子的模样。
这一看,惊出我一身冷汗。
「晏儿?!」
世子的脚步忽然停了,他循着声音转头望过来,视线越过宫女们的身影,落在我身上。众人的目光也随他一起,将我看了个透彻。
皇帝原本展颜慈祥的脸立时皱了起来,他眼一瞪,二皇兄便出来责骂我: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下去!」
放在平日,我早已听话地滚到不碍他们眼的地方了,但这次却没有。
我怔怔望着成王世子,这双眉眼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尤其是眼下的那颗痣,我绝不会认错。
然而他只上下打量我一番,剑锋般锐利的眉顷刻皱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嫌弃的表情。
「哪里来的丑东西,敢唤本世子的小名!」
我怔愣在原地。
自我入宫以来,这样难听的话旁人已经说了千百遍,都不痛不痒。但此时从晏儿的口中说出来,却比剜心还痛。
我记忆中的晏儿,是个温良乖顺的少年公子,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太监见我还在发愣,紧忙将我拽走,一边骂我不知好歹想攀高枝。
大宴上,父皇与世子谈得火热。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听老嬷嬷说这位世子的故事。
传言这位世子出生那年,成国粮产丰收,是往年的三倍不止,无灾无难,风调雨顺,成国百姓将这位世子看作祥瑞的化身,因此得名安时晏。
安时晏,晏儿。
样貌像,名字也像。
我正发愣,忽而听到有人叫我,「方才在殿外唤我的女子呢?」
众人纷纷转头来看我。
皇帝面色不悦,硬着头皮介绍我:「这是朕的十一公主,叫……叫……」
皇帝迟迟叫不出我的名字,大殿上气氛立时尴尬起来,他望向身边人,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能将我的名字报上。
这些人自然不知道我叫什么,因为他们平时都是叫我贱婢的。
我强撑着双脚上的剧痛,在老嬷嬷的搀扶下走上殿去,跪下叩头。
「父皇,儿臣叫辞慕。」
姜辞慕,这个名字还是先皇后为我取的。
皇帝这才笑着唤了句我的名字,摆手叫我退下。
我刚站起来,就听安时晏开口:「十一公主的鞋子好像有什么机妙。」
我低头,只见脚尖已经洇出血来,原本青色的绣鞋已经被染成了绛紫色。
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
安时晏撑着一条腿懒散坐着,一手端着酒盏,眼尾熏红,颇有一副诗酒风流的纨绔样。
「我听闻北姜有种刑罚,寒冬飘雪时,在地上铺满烧红的炭,让舞姬光脚在上面翩翩起舞,每舞一步,就会有火星飘起,与漫天雪景相得益彰,叫做步步生莲。」
「看样子,十一公主极擅此舞。」
霎时间,大殿内物议如沸。
且不说刑法,公主被当作舞姬取乐,这是桩天大的丑闻。
安时晏歪歪斜斜站起来,向皇帝行了个四不像的礼。
「我第一次来长安,这城中有什么好玩的都不了解,身边缺个服侍的奴婢,想跟陛下要一个。」
说罢,他长臂一挥,指向了我,「我要她,做我的奴婢。」
大臣们直呼荒唐,皇帝的眉毛也皱成了麻花。
「辞慕样貌丑陋,怕脏了世子的眼。」
「要的就是你。」
安时晏唇角微扬,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望向我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时晏从未见过步步生莲,想亲眼见见。」
宴席中传来一声嗤笑,只听声音,我便知是二皇兄。
众多皇子中,他伤我最狠,那些用在我身上细碎的折磨人的法子都是他想出来的,步步生莲也是。
但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和晏儿极为相像的男人,将会成为我的另一个炼狱。
天祈殿上难得寂静,连鼓乐声都停了,文武百官都在等皇帝的下一句话。
良久,皇帝向我招手,「那辞慕,你便和时晏好好相处,进了世子府后莫要再像以前一样,耍公主脾气。」
我早知是这个结果,跪下叩头,「儿臣,谢过父皇。」
无人异议。
也是,一个奴婢生的公主,随便赏人就赏人了,有什么可心疼的。
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
安时晏的世子府在皇宫外五里处,回府路上,我在轿撵后一瘸一拐地跟着,脚上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在长街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安时晏在轿撵上假寐,一路摇摇晃晃,出了皇宫之后才悠悠转醒。
彼时我已经痛得满头大汗,鞋子完全被血染透,身后的血迹拖了长长一路。
安时晏让轿夫停下,伸手招我过去。
我疼得直不起腰,磨蹭着走到他面前,忽然被一把拉住,一阵天旋地转,等缓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了他的轿撵上。
安时晏看了一眼我淌血的脚,问我:「为何不喊痛?」
我咬着牙,除了痛,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了。
「喊痛无用。」
我见他眉头紧皱,却又立刻舒展开,似不经意般咬牙问我,「谁教的你?」
「无人教,世事如此。」
他愣了一瞬,清亮的眼眸忽而暗了暗,抓着我的手臂也越发收紧,露出几根暴起的青筋。
迷糊中,我竟然在他眼底看到嗜血的杀意。
腰上的手忽然用力,将我带进他怀里,他趴在我耳边,滚烫的气息洒落在脖颈,我止不住地发颤。
「很好。」他冷笑一声,语气满含着愠怒,却似乎不是对我说的。
他拍了拍扶手,轿子便稳稳被抬起来,稳步向世子府的方向走去。
我还被他扯在怀里,双腿搭在他的腿上,随着轿子一颠一颠的,脚上淌下来的血滴答了一路。
剧烈的痛楚让我昏昏欲睡,我原本还有话想问安时晏,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了,就这么仰着头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了过去。
我出生于钱塘,是钱塘白家的大小姐。
白月容是先皇后的名字,她也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我娘是先皇后身边的宫女,一朝临幸有了我。那年宫廷政变,我娘护送皇后出城,一路逃亡至钱塘,我娘在生下我后难产而死。
我和皇后便在钱塘定居下来,九岁那年我在河边洗衣服,在河道上捡到了晏儿。
那时他才五岁,浑身脏得像个泥猴子,一张小脸却格外白嫩,眼下挂着颗泪痣,脖子上挂着块价值不菲的白玉牌。
母亲说,他身上穿着的是锦绸,十两金一匹。那时我便知,这个奶娃娃的身份定然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