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是探花郎,怎还会想起我这个糟糠妻。
我当垆卖酒,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从我面前目不斜视走过,我把手里的长柄酒提子狠狠掷在酒缸里,这日子也别过了,不如还回我的山上做土匪去的好!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土匪吗?
我二八佳人,长得又美,气质又佳,既会酿酒,又会算账,拿起刀斧还能砍人,像我这样的姑娘,不当土匪岂不是可惜了!
我自幼跟着我大哥谭如在九峰山上落草为寇,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九峰山上一众兄弟对我兄妹很是尊重,餐餐也必是有酒有肉。
就是可惜总有人在我耳边念叨:“姑娘家岂能一辈子做土匪,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年少不懂事,被这话蛊惑,可是看惯了九峰山上的众土匪,我实在是不想嫁个这样的夫君。
老邻居王娘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婆家,我假意羞羞答答,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想嫁个读书郎。”
我自幼贫苦没有家人,被大哥谭如从一众叫花子里捡出来,他当时自己也不过是个稍微长我几岁的大叫花子,又哪能让我读书。
我那时总跑去学堂,偷偷看读书郎们写字吟诗,渐渐就入了扣,从小到大,心里最敬重的莫过于读书人。
女土匪要嫁读书郎,说出去怕是被人笑掉大牙。
偏生就是这么巧,王娘说她邻居有个读书郎,家道中落,但是人又好看,学问又好。想求个贤妻打理家事,让他安心读书。
我大哥当即拍了桌子,“这什么人,也太没有些脸面,竟是要娶妻养他不成?我妹子又不是嫁不出去,怎会倒贴与他?”
王娘噤若寒蝉,我却内心仿佛小鹿乱跳一般。
我知道王娘的那个邻居就是苏成,小时候我总在学堂看见他,他字写得最为潇洒好看,背文章时摇头晃脑,声音就像我们九峰山流下的汩汩山泉。
前些日子,我在山下酒坊卖酒时见过他匆匆赶路。脸被汗水浸得雪白,可是依然风姿翩然,一双眼睛比我最好的酒水还要清亮。
我拦住他,赠他一碗清水解渴,他轻声道谢。仰头喝水时一滴水珠顺着脖颈流下,一直流到我的心上。
我起身去摇谭如的袖子,声音蚊呐般,“大哥,我什么也不会,不过有些积蓄,贴补些也无妨的。”
九峰山土匪头子谭如被气得一张脸通红,指着他不争气的妹妹,恨铁不成钢。
我还是很快如愿嫁了苏成,他穷的叮当响,也没什么可操办的。
不过王娘说和,带来了一块成色并不好的玉牌做聘礼。
催着大哥定了日子,没有花轿,没有吹打,我带着个包袱,骑着九峰山为我准备的马,就孤身下了山。
远远,苏成在村口迎我。
他那日穿了红衣,颜色有些黯淡,可是他穿着却别有一番迫人的气质。
我还记得他那天本是板着脸的,可看见我的马过来,他却突然舒展了眉眼,笑的好看。
他走过来,一把拉住我马儿的缰绳,朝我恭敬施了一礼,说道,“娘子,小生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回到他的破房子,还是挂了些红绸和灯笼,我看着心疼,这钱给我雇轿子不好吗?
算了,我也不是计较的人。
王娘冲过来,一张盖头就扔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不见,慌得一个趔趄。
旁边伸过一只细细白白,比我都要柔软的手,紧紧握住了我。
我知道,是苏成。
我反握住他,再也没有一丝慌乱,任由他带着我拜了天地,又拜了高堂。
夫妻对拜后,我被送进新房,前院隐隐传来喧闹声,我独自坐着,偷偷从盖头底下打量周围。
我在屋子里左等右等,耳边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苏成,钱虽没有,来贺的人倒是不少。
晚上他才回房,外面已是一片安静,他迟迟不挑盖头,坐在对面问我,“娘子,你后不后悔嫁我?”
我是个实在的土匪,不会说那些有的没有,我笑,“后悔我今天不来不好吗?又没个三媒六聘。”
我说话实在是不讨喜,以前大哥谭如总是说我,要不是在山上有他护着,早不知挨了多少顿打。
那能怪我吗?我跟着叫花子和土匪长大,向来能动手就尽量不吵吵。
良久,苏成说:“委屈娘子了。”
挑开盖头,屋里烛火已经熄得七七八八,我嗔怪,“还没喝交杯酒呢!”
他举着酒杯过来,“喝了早休息吧,我怕羞。”
这话是不是应该我说!这读书人真真是没有我们土匪豁达些。
第二天打量我的新家,才发觉苏成未免过于穷了一些。连屋子都是漏的,我只好拿出积蓄修房子,买粮食。
晚上睡不着时越想越气,没想到我龚诗诗这样一个德才兼备的优秀女土匪,竟然遭遇了骗婚!
苏成是个呆子,五体不勤五谷不分,每天只知道读书。别看不赚钱,饭一顿也不少吃。一天到晚捧着书,到了饭点准时喊我,“娘子,饭好了吗?”
好个屁!
我看着越来越少的积蓄,只好干回老本行——当垆卖酒。
我没脸回山上,当初大哥谭如那么劝我别走,我却执意要嫁读书郎。如今,我只求卖酒时别遇见熟人。
收粮食,找铺子,置办器具,一样样倒是顺利。
唯一的阻碍就是苏成,我让他帮我劈柴,他连斧子都举不起来。
我让他帮我担酒,他也挑不动。
最后就是我自己挑着酒大太阳下往铺子走,苏成在旁边跟着,还一个劲夸我,“娘子好棒!娘子厉害!”
我被晒得烦躁,说再不闭嘴就把他塞进酒缸做酒糟。
最后,铺子开起来,苏成唯一的贡献,就是给我的酒坊,写了个招牌:诗成酒。
这酒坊招牌里嵌了我和他的名字,后来,我去京城找他时,一路扛着举着抱着,都没起过扔了的心思。
店开起来,生意极好,买酒的人里总有几个熟面孔。
我知道这是大哥谭如在偷偷帮我,我不说破。
谁让我执意嫁了穷书生。
好在苏成对我很是温柔,我每天粗声大气,他也不恼。我完全看不懂他的文章,他还耐心给我讲。
半年后,他举京赴考。
我在家细细算账,总觉得没有他,赚的银子也不知道怎么花。
干脆去京城找他。悄悄走的,就放了只鸽子去九峰山捎了个信儿。
一路路远又艰难,好在我女土匪的底子还在,即使如此,到了京城,我也落魄得和那街边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京城真大啊,我根本就不知道苏成住在哪。
拿出仅剩的积蓄在荣华大街租了个小小的摊位,继续卖酒养活我自己。
摊子小,招牌却大,苏成给我写的招牌我找人重新描了金,高高挂的附近的人都能看到。
所以,苏成骑着马从我面前走过时,即使没看见沿街卖酒的我,也能看见他这亲笔写的招牌。
他就是故意不认我的!
我是应该告御状说他抛弃发妻呢,还是应该先去威胁他让他赔我钱呢?
其实探花娘子这个名头我也不是太想要,谁稀罕!我做土匪时不自由吗?不快乐吗?非要给他当这个修房做饭卖酒贴钱的娘子吗?
可我……又有点不甘心。苏成眉眼俊逸,骑马游街时,一身红袍熠熠生辉,这么好看的读书郎,九峰山上可没有。
我想东想西的,站在酒坊前一天都无精打采,自己喝的酒比卖的还多。
又是稳稳当当赔钱的一天啊!
晚上大街上都快看不见人了,苏成才来。站老远喊我,“诗诗。”
那声音比猫叫还微弱,我中气十足吼他,“怎么着?离我这么远,唯恐我听见是吧?”
苏成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此刻猫着腰走过来,一张脸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冷下来。
唉,这孙子准是来和我合离的!
“诗诗,你怎么来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没了白天那身耀眼的红衣,此刻青衣蓝袍的苏成似乎还是那个和我在老家,用读书声伴我酿酒的读书郎。
心突然也就软了,他父母早逝,自己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容易挣上了功名,我又何苦拖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