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的尸体是在河边发现的。
在数九寒天,她选择跳河自尽。
并在死前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没给儿子儿媳留下一分一毫。
1.
天蒙蒙亮的时候,村里突然乱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十分默契得匆匆往村西头跑。
我找了一圈没看到村支书张叔,也跟着大部队后面往村西头走。
村西头有一条很宽的河,现在河边站满了乌压压的人。
大家都在伸头往里探,八卦的声音随着探头探脑的脑袋,此起彼伏。
“唉?你看到了吗,是不是村西头的王奶奶那家?”
“肯定是,她儿媳妇天天那样闹,活着才是受罪呢。”
“她把家里砸得稀巴烂,啥都没剩下,这下我看她儿媳妇肯定还得闹!”
“闹啥,人都没了她跟谁闹去?”
我站在外面听着她们说的话,不相信里面是王奶奶。
可脚下像定了钉子,不敢再往前挪一步。
她昨晚还来找了我,今天怎么可能就没了?
如果我昨晚坚持陪她回去,或者昨晚留她在我那多呆一会。
她会不会就不会死了?
王奶奶的儿媳妇钱翠兰突然扒开我们,气冲冲地从外围冲了进去。
我感觉不妙,也赶紧跟在后面挤了进去。
“你死给谁看啊,死了都不让我们好过,呸!”
说着,她就对王奶奶的尸体拳打脚踢起来。
“你干什么!”
我跑过去使劲把她推开,死死盯着她,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她天天闹,王奶奶不会想不开。
如果不是她带人来卖房子,王奶奶也不会走得这么快。
如果死的是她该多好。
“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你还想杀了我给这个老不死的报仇?”
钱翠兰心虚得搓了搓胳膊。
“你也说了是报仇,你承认是你杀的了?”
不等她狡辩,我朝她步步紧逼。
“就是你杀了她,是你逼死了她,你这个杀人犯!”
她不知道是被我吼毛了,还是真的心虚,突然大喊大叫朝我扑过来。
我俩瞬间扭打在一起。
郁结在心里很久的怨气、怒气都化成了咬、抓、踢、挠。
我忍她很久了!
可还没发泄完,一股外力把我俩使劲分开。
她男人,也就是王奶奶的儿子王庆安黑着脸,朝他媳妇吼道。
“丢人现眼的玩意,回家!”
钱翠兰往前伸着脖子,声音瞬间高了八度。
“干什么!反了你了! ”
“干什么?老子今天就是要收拾你!”
说着王庆安抡起胳膊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这一下仿佛打开了暴力的开关,王大哥一下比一下狠的拳脚落在钱翠兰身上。
围观的人见再打就又要出人命,这才上前拉架。
此时钱翠兰被打得撒泼的力气都没了,只会坐在地上呜呜得哭,说自己命苦。
我白了她一眼,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帮忙收拾王奶奶的房子。
她的尸体总不能一直停在外面。
进了王奶奶的家,才知道他们说的“把能砸的都砸了”有多谦虚。
这已经不能叫家了。
这是她一生的牢笼。
年轻时被婆婆看不起,老了又被儿媳妇逼到这个地步。
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只剩下了争吵,怨恨,不甘,凄凉。
砸了也好,砸了也许能获得解脱吧。
王奶奶的尸体盖着白布被抬了进来。
王庆安在旁边默默跪了一会,就去张罗着办后事。
钱翠兰被她男人强制跪在这,眼神却一会瞥瞥门口,一会看看白布,一会又在屋里环视一圈。
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嘟囔着什么。
我知道她在找什么,都这时候了还在惦记王奶奶的养老钱和房产证。
没一会,旺弟阿姨火急火燎的赶回来。
王庆安在家排行老三,旺弟阿姨是王奶奶的二女儿。
因为是个女孩,在家里从小受尽欺负,十几岁时便出去打工,几乎从未回过家。
看来是张叔第一时间通知了她。
钱翠兰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地说——
“平时不见人影,人一死比兔子来的都快。”
旺弟阿姨没理她,静静地跪在王奶奶身边,面色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可我却看到她时不时抬起袖子擦眼睛。
王奶奶如果知道她愧对的二女儿现在这么伤心,估计也会感到一丝安慰吧。
“别哭了,哭给谁看啊。”
钱翠兰从鼻子里哼出不屑,说出的话阴阳怪气。
旺弟阿姨扭身朝她吼道——
“钱翠兰!今天我不想跟你吵,你再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你撕啊!你不就是惦记她的那点钱和房子吗,装什么!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娘啊!”
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门外传了进来。
钱翠兰的那不学无术的小儿子跌跌撞撞从门口跑来。
因为他平时吊儿郎当不着调,村里都叫他半吊子。
“娘啊,那老太婆真死啦?”
钱翠兰没回答他的话,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说起来——
“来那么慢,吃屎你都赶不上热乎的。”
看到旁边的白布,半吊子突然委屈得哭起来。
“她说死就死了,说好的给我买房子呢,房子咋办啊?我咋娶媳妇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不快,转身走了出去。
王奶奶的死,像是一阵狂风骤雨,吹走了我所有的精力,现在只剩下了无生机的荒芜。
回到住的地方,突然想起来昨晚王奶奶送给我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得打开报纸,一摞五颜六色的票子,捆得整整齐齐。
她这是昨天都安排好了,房子、田地、钱,她都安排好了。
可我昨天却没察觉。
我死死撰着钱,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蠢!我怎么那么蠢!
昨天送她回去后,为什么不去门口多看看!
我再多走两步,多等几分钟,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我蹲在地上,使劲揪着头发,拧着大腿,跟自己置气。
这一夜,我总感觉有人在敲我的门。
就像昨晚王奶奶敲得声音一样。
可打开了门,却什么都没有。
我一夜无眠,思绪随着虚无的敲门声回到了几个月前,我刚来村里的时候。
为了给自己镀金,以后方便考研考公,我毕业后选择了当大学生村官。
考核顺利通过,在我们这一处偏远的乡下。
大巴车不直达,我下车后走了很久才到。
在村头,一个中年模样的大叔躲在路边的石头上抽着烟,脸上的褶子像路边卖的大包子,从中间向四周散开。
看到我,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笑嘻嘻的走过来。
“是郭甜甜吧,我是村支书,你叫我张叔就行。”
“是我,张叔好,您叫我小郭就行”
“我呀,一早就等在这了,怕你一个小姑娘再找不到路。”
张叔笑呵呵的把我往村里领。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哼哧哼哧跑来,拉着张叔的衣服就往前面跑。
“张大爷,不好啦!村西头的王家又闹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张叔脸色瞬间黑了黑,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天天闹天天闹,没完了。”
扭头对我说话时又变成笑嘻嘻的神色。
“小郭,刚一来就赶上大戏,走,叔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心险恶。”
村西头,一个破旧的瓦房前挤满了人。
又尖又细的骂人声冲破层层人群,顺带着打砸摔的声音,穿过我的耳朵直冲脑门。
“老娘我帮你把锅碗都砸了,有本事你以后就坐门口喝西北风,饿死你完事!”
紧接着又是一波劈里啪啦砸锅摔碗的声音传出来。
“让开让开,有什么好看的,都起开!”
张叔一边费力地扒开人群往里挤,一边把我也拽了进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院的一角,佝偻着身子,缩成小小一团,用袖口抹着眼泪不说话。
一位体格彪悍的阿姨正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摔着碗。
张叔连忙上去把她手里的碗夺了下来。
“钱翠兰!你这又是干啥,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闹这么大动静。”
钱翠兰哼了一声,指着那小小一团的老奶奶。
“干啥,你说干啥,这老不死的嫌俺做的饭难吃把碗都扔了!你说我这一天天的又得干活又得带小孩……”
张叔没再听她叨叨,转身问老奶奶。
“王大婶子,这是咋回事呀?”
王奶奶又用袖口擦了下眼,颤颤巍巍的说。
“她送饭,都是把碗扔在大门口,踢下门就走,我就说了她两句,她就开始闹。”
“这也就算了,那馍邦邦硬,咬不动,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