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生,我再不会去看白梅。
那年,满院梅香,不及少年眼中星光。
凤仪宫。
深夜,我坐在梳妆台前,映着稍显昏暗的烛光拨弄着发簪上的碎玉流苏,室内只留下了婢女明珠在我身后,一下一下给我梳着头发。
「娘娘,皇上也太过分了,今日可是初一,竟然就那么走了,一点儿不顾惜娘娘!」
明珠与我自小一同长大,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自打我进宫后,身边总离不了她,只是她到底年纪小些,我平素又宠她,言辞间难免有些肆意。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日后还是要好好管束一下才是。
「明珠,慎言。」
明珠鼓着嘴仍旧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还想再嘟囔两句,但看我脸色严肃,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不过,今日之事,确实太过分了些。
按照祖宗规矩,初一、十五皇帝必须与皇后同床,今日便是初一。
皇上来时,我便看出他心不在焉,匆匆行事后竟只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径直离去,丝毫不顾惜我的脸面。
后宫从来没有秘密,不等天亮此事必会传遍三宫六院,到时我这个皇后该如何面对后宫诸妃?
我知道他是心中还对我有气,但多年深闺礼教让我无论如何做不出谄媚邀宠之事。
明珠与我情同姐妹,我受此屈辱,她自然也是对皇上心有不满。
若只有我与她两人,她发些牢骚我听着便是了,但是今日因为皇上要来,来往伺候的宫人比平时多了几倍,虽然现下皇上已经走了,宫人也四散而去,但难免有些手脚慢的耽搁一会儿,若是被人听到明珠的抱怨,便又是一场风雨。
曾经的我从未考虑过这些。
楚良,也就是当今圣上,在初登大宝时曾拉着我的手向我承诺:「此生,有朕在,便不会让人欺你分毫」。
开始几年,他确实做到了,我是他后宫之中地位最尊崇的皇后,后宫诸事皆由我决断,他身为九五至尊也不会妄加干涉。
可惜,岁月流逝,人心易变。
如今这宫里,欺我最深的不正是这位大楚君王?
第二日清晨,我身着皇后冠服,端庄威仪,坐于凤仪宫主位之上,虽然只睡了几个时辰,但脸上丝毫不露疲色。
今日是新入宫的宫妃觐见皇后的日子,我看着底下那些鲜妍明媚,仿若初开的花朵一般的年轻脸庞。
她们或清纯或娇媚,或懵懂或精明,但最终都会成为一个样子。
这句话,是楚良登基前我娘拉着我的手同我说的,我起初不懂。
人的性格千变各异,如何会变成一个样子?
但如今,我却是有几分明悟。
后宫女子,得宠失宠、高贵卑微,全都仰赖那一人心意,无心抗争,无力抗争。
「人都来齐了?」
我声音不高,但底下的新妃无不垂首敛眉,静若无声,生怕漏听了我一个字。
「娘娘,安嫔还未到。」明珠凑到我跟前小声道。
这些新妃来自大楚诸郡,来的早的进宫也不过月余,迟的更是昨日才安顿下来,我虽知晓名单,但大多还是对不上人脸,但这个安嫔却是例外。
她虽昨日才进宫,与我却是老相识,当年若非安家在夺嫡之争中选了大皇子站队,这位安嫔合该与我一同嫁给楚良才是,若是如此,如今这后位还说不定是谁坐。
听见‘安嫔’两字,底下的新妃们虽然仍是尽力表现出恭谨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眉眼官司乱飞。
她们或许不知道我与安嫔的旧事,但昨夜,皇上半夜从我宫里离去便是去找了安嫔,这消息自然瞒不过她们。
「行了,她既没来,那便不等她了。」
众人收敛心神,恭谨称诺。
「尔等入选进宫为妃,当铭记圣上恩德……为皇室延绵子嗣为要……」
我训示中途,安嫔才姗姗来迟,眉如弯月,身似蒲柳。
我在深宫多年,劳心操持宫务,尽管每日尽心保养但还是难免在脸上留下了些许岁月痕迹,她与我同年,又曾嫁与他人为妇,但如今看来竟还似少女一般。
一进殿她便俯身行礼道:「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妾今日来迟实非故意,实在是昨夜……」
「无妨。」我打断她,「免礼,赐座。」
她未再多言,恭顺应是。
未出阁前,我与她都是京中有名的闺秀,她擅画,我擅书,音容皆美,温婉端庄。
只是后来家中顺我心意将我许给了三皇子楚良,而她却被逼迫着嫁给了大皇子一系的官员。
如今她夫婿一家因通敌叛国之罪全族流放,她却改头换面,以安如月为名进宫成了楚良的妃子。
个中缘由,无论是因为安家的谋算,还是因为帝王的念旧之情,我都不欲深究。
「……如此种种,尔等必当谨记,不敢稍有遗忘。」
训话至尾声,众妃肃然应诺。
流程走完,接下来的话题就可以轻松一些了。
我脸上现出一个宽和温婉的笑,说道:「诸位妹妹进宫数日,可还住的习惯?下人用的可还顺手?」
众妃便笑着接话,说一些「皇后娘娘安排周到」「皇后娘娘体贴细心」之类的恭维话,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诸位妹妹早些回去,若有何需要,遣人来与本宫言明便是。」
我端起茶杯,示意明珠送客。
在众人皆行礼告退之际,一直安静旁听的安如月却突然开口了。
「皇后娘娘……」
我在茶杯后抬眼看她。
昨夜楚良去了她宫中,虽说是因为楚良心中还对我有气,但这安如月对他来说也必然有几分不同。
如今这情形,我不欲因安如月再生事端。
我放下茶杯,温声道:「安嫔可还有事?」
安如月蹙起一双弯眉,在我身前盈盈拜倒:「回皇后娘娘,妾有一事相求,还望娘娘应允。」
我挑眉:「安嫔但说无妨。」
「妾想搬去莲月宫,香和宫虽好,但离皇上太远,昨夜皇上凌晨时才到,不过几个时辰又要早起上朝,妾心疼皇上……」
我脸色渐冷。
我不想与她生事,但她却不打算放过我。
我看了一眼在殿门口磨磨蹭蹭,一会理袖一会扶簪的几位宫妃,略微放大声音和声道:「安嫔,你能心疼皇上,本宫心中甚感宽慰,只是这迁宫一事……」我顿了顿,「安嫔你可知尔等所住之处,乃是进宫前内务司随机抽选而来,采用此法便是为防止宫妃之间因此而生龃龉,致使六宫不宁,因此你所求之事,本宫不能答应,你可明白?」
安如月久久不语,等到门口的宫妃都离去了,她才跪坐起身,幽幽道:「那我若说这是皇上的命令,皇后娘娘也不肯答应?」
这时的她脸上哪里还看得出之前的柔弱恭顺,反而写满了野心和挑衅。
我被她的变化惊住。
我心中自是不信楚良做出这种安排,但看她笃定的神色却感到一些不安。
略定了定神,我开口说道:「六宫诸事皆由本宫打理,迁宫一事有碍后宫安宁,哪怕是皇上当面,本宫也是如此。」
安如月没再反驳,只是看着我勾唇笑了笑,便行礼退下了。
她走后,明珠在我耳旁喋喋不休怒斥她目无尊卑、不识礼数,而我却在心里不住回想她离去前脸上的笑意,本是暖春时节,后背却突兀涌上一丝凉意。
楚良无疑是一个好皇帝,精于政务,勤勤恳恳,从不贪恋后宫,将后宫大权全权交于我手。
安如月迁宫之事,事关六宫安宁,若六宫不稳,前朝就会动荡,依我对楚良的了解,他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但……
昨日安如月进宫,晚上楚良就不顾规矩前去相见……
明明安如月是罪臣之妻,却悄然无声进了大楚后宫……
我以手抚胸,似乎能感受到在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我身在局中,却无力阻拦。
午后,我在凤仪宫的小院里摆弄花枝。
今日午膳过后,我去了御花园闲逛消食,四月暖风醉人,我看那梨花开的旺盛,令人心喜,便着人折了几支带回宫里。
我是极爱花的,尤爱白梅,只因我与楚良的初见便是在一处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