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说,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哪怕流落青楼、哪怕被养父欺辱,只要活着,一切都还能重来。
也正因为身为女子,我才不愿给自己再套上层层枷锁。
成为醉月楼的头牌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十年前养父将我卖入这里的时候,我才八岁,如今,已经是十八岁的年纪。
这十年里,除了琴棋书画、唱曲茶围,我学习最多的就是如何伺候男人。
能被老鸨看中是因为这张脸,能成为头牌却要吃得下常人吃不下的苦。
熬不下去也只能熬着,唱曲不好听,那就往死里练。
「你们的路都得靠自己走,想活着,得凭本事。想活得好,更要凭本事。」
这是刚进醉月楼的第一天,老鸨同我们说的第一句话。
我曾以为,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我人生最好的棋。
当初我们四人是被同一个牙婆卖进醉月楼的,除了云葛比我年长,冰儿、秋燕都比我小一年。
云葛和我们几个被爹娘卖进来的不同,她家原是当官的,后惹怒了圣驾,男的被罚没为奴,女的被罚为官妓。
她同我们一起被关在醉月楼的柴房里,楼上是声色犬马,楼下是世态炎凉。
三天了,除了老鸨,只有送饭来的程砚理过我们。
「饭就是这些饭,要么饿死,要么听话。」程砚站在门口,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我端着那碗有点发馊的饭狼吞虎咽的吃着,这些被客人吃剩的残羹冷炙都比养父给我的吃食好些。
程砚说的对,不吃,就只能饿死。
阿娘死前也万般叮嘱过:「不管怎样,保住命,总会有生路。」
程砚冷眼看着,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周身却如同冰窖一般,望着他的眼睛,就让人升起一股寒意。
「你怎么这样没有骨气」,云葛狠狠的啐了我一口。
口水吐在我脏兮兮的脸上,我抬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吐沫,继续大口的吃着碗里的馊饭。
我要吃饭,我要睡觉,只有这样,我才能活。
两个年纪小的看我吃得这样香,也忍不住从角落里爬出来吃东西果腹。
「你们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吃了这里的饭,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云葛指着我们数落。
我仰头看她,「云葛,吃饭。吃了饭能活。」
「你这软骨头。」
我确实没有云葛那样的骨气,有活命的机会为何不挣扎求生,那块叫贞洁的牌坊压死的女人还不够多吗?
云葛深夜时候想翻窗逃出醉月楼,被两个大汉逮住拖了出去,回来时整个人身上全是血痕,藤条抽过的伤口几乎和衣裳一起深嵌进肉里,看起来模糊一片。
尽管身上的伤痕无数,但她最重的伤口却是在额头。
我们三人听着她的呻吟束手无策,只能替她擦着不断从伤口里渗出的血。
「吃饭。」程砚将饭如同往日一样放进食盒给我们送进来。
我打开食盒,程砚今日送来的饭里,竟还偷藏了汤药!
我对他投过感激的眼神,在目光相接的瞬间,他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
我给云葛喂药,根本就喂不进去,喂进去一口便吐一口。
「贞洁当真就没有活着重要么?」
她瞪大了眼,死命抓住我的手腕,浑身发抖,嘴唇青紫,没见过将死之人的两个姑娘吓得哭了起来。
没过多久,或许也就半个时辰。云葛的身子便冷了下去。
程砚来给她收尸时我跪下求他:「请你好歹把她埋了,她是个要强的人。她说过,穆云葛,她叫穆云葛。」
程砚没说话,用草席裹了将她抬出去。
这世道,死一个女人而已,扔进乱葬岗了事便罢,没人想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过往。
「知道了。」程砚临出门前回头同我说。
「多谢你!」我知道,他其实本可以不答应我,也没报多大的指望。
如此,便已经仁至义尽了。
那晚,我看见云葛的手从草席里垂下来,在他的肩上晃晃悠悠,每一下都在讲述着如今的的世道:人命如同敝屣。
十日前,我还是个有阿娘的孩子。
我和阿娘、养父住在珵江镇的西边。
我的阿娘叫张锦,原是珵江镇有名的绣娘,她的绣技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好。
外祖父与外祖母在时,她也是被人争相求娶的张家小姐。
瘟疫来的凶猛,珵江镇的人死了大半。外祖父母年老,感染瘟疫后很快便撒手人寰。
阿娘兄长好赌,输掉了家里的绣庄,走投无路便把主意打到阿娘的婚事上来。
都说长兄如父,可对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子来说,摊上个无情无义的兄长,却被白白毁了一生。
五十两银子的赌债,阿娘就被嫁给了珵江镇有名的泼皮,他样貌普通,早早没了爹娘,只靠父母留下的祖产过活,正经人家的女儿谁也不愿嫁给他。
男人和阿娘的兄长是在赌桌认识的,赌输了钱拿阿娘来抵债,兄长绑住了她的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塞进花轿。
「嫁给我就莫要再想你还是张家的小姐,嫁给我,就是我家的人。」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扯下了她的盖头,阿娘挣扎着,他反手一个耳光将她打晕,粗暴地撕烂了红色的婚服。
开始的一年男人对她也是不错的,可她的肚子一年也没动静,男人便开始变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只是如今露出本来面目。
阿娘的不幸才刚刚开始,男人花天酒地,她外无娘家依靠,内无公婆做主,只能靠自己做绣品拿去卖掉过活。
男人不回来便算了,回来了不是要钱就是将她打得鼻青脸肿。
阿娘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便去报官,官府来人一看是丈夫打妻子,不过劝和两句,最后都是以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的事情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草草了事。
被卖进醉月楼的前一晚,养父便强暴了我。
他一手掐着我的脖子,一手解着自己的裤带:「与其卖了便宜别的野男人,不如让老子先尝尝鲜。」
阿娘的尸体就在我的旁边,瞪着眼睛望着他。我喊着求他放了我,我越哭喊,他便越兴奋。
他在我身上蠕动着,我全身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虫。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浑身抽搐,抑制不住一阵阵的恶心。
我抱着阿娘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叫着她:「阿娘。阿娘。」
阿娘再也不能回应我了。
十年前,阿娘在珵江边救下我时,她正准备跳江。是我的哭声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阿娘曾说:「救下我做她的女儿,是她这一辈子对命运最大的反抗。」
「煜儿,阿娘给你娶这个名字不是将你当做男子,是要你一生如火焰绚烂璀璨,好好活着。阿娘多高兴你是女子,若是男儿,你我哪有这样的母女缘分呢?」
我抱住阿娘的脖子撒娇:「阿娘,你莫难过,煜儿一定好好活着。煜儿还要做大英雄,让所有人都知道阿娘是煜儿的阿娘。」
阿娘在时,一有空闲她便教我刺绣,她总说:「女子要有一门手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有手艺才饿不死。」
阿娘将卖绣品的钱偷偷攒起来,说要给我做嫁妆。
有她在,我始终被人爱着。
她瘦小的身子总是守护着更瘦小的我。
我洗澡时,养父总是醉醺醺的装作不经意打开门,又或是用眼神来回扫视我身体的轮廓。
这种时候阿娘都会疯了一般拿着菜刀让养父滚出去。
「你这死娘们儿,要不是你做那两块烂布还能卖点儿钱,老子早就打死你了。」
他一脚踢在阿娘肚子上,恶狠狠的说:「嫁给老子这么多年,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捡回这么个丫头片子还当宝!」
我和阿娘被关进柴房里,无米无水。过了两日,男人没钱吃酒了,才将我们从柴房里放出来。
日子就这么过到八岁。
阿娘告诉我,这是她捡到我的第八年,捡到我那天便是我的生辰。
像我这样一生下来便被丢在江里或者粪水里淹死的女孩没有上千也有上百,都说稚子无罪,可不是男儿就是我们的罪过。
是阿娘,给我新的生命。
我的生辰礼是一根银簪,上面刻了我的名字「煜烟」。银簪用红纸细细包着,阿娘将它插在我的头上,银簪黑发,两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