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父皇把我当作礼物赐给了宠妃。
从此以后,我忘记了自己卑贱的生母,过上了金尊玉贵的生活。
二十年后,我登上帝位。
才知道自己以为机关算尽才得来的一切,靠得不过是她的一纸遗书。
若说人的一生中非要有什么怨恨的人,那我恨的,便是我的母妃。
五岁时,父皇把我赐给她。
我被他从生母身边带走,在一群侍女的拥簇下风风光光的进了承坤宫,又被像垃圾一样的被父皇甩在她的宫里。
「靖儿,过去参见你母妃。」
父皇第一次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到她面前。
宸妃拖着艳丽的橘红色裙摆,跪在父皇身前。
她高高的发髻上长满了御赐的金钗、玉搔、步摇、凤簪。
那双妩媚的桃花眼轻轻垂下:
「臣妾谢陛下隆恩……」
父皇向她伸出手,她扭捏着拽住他的手起身,脸上飞起淡淡的红霞。
父皇对我的生母,从来不像待她这般温柔。
「靖儿。」
宸妃轻轻唤我。
我往后缩了缩。
「父皇……我要回去找我母亲……」
我不喜欢她,这样明艳到刺眼的女人。
后宫中有太多的明刀暗枪,父皇的后妃们像是生长在潮湿雨林中的蘑菇。
色彩越是艳丽,越是迷人,越毒。
宸妃,是她们之中最美,也是最毒的女人。
父皇的脸色一沉,目光犀利的像是一把利刃朝我挥来。
我浑身哆嗦,艰难地迈开步子向宸妃走去,半晌才开口。
「宸妃娘娘……母妃。」
脸上一凉,她用冰冷的手触碰过我的面颊,如春风拂柳般的笑声传来。
「臣妾很喜欢,这孩子同他的生母一样好看。」
就像在夸赞一条狗。
父皇的后宫中有成百上千的女人。
而在后宫中能一掷决人生死的有两种女人,一是皇后,二是宠妃。
皇后娘娘是个温婉谦和的女人,但父皇并不喜爱她。
宫中没有贵妃,宸妃就是除皇后以外的另一片天。
他给她拟封号为「宸」,宸,北极星所在,自古只有极受恩宠的帝妃才能获得此等殊荣。
父皇把恩宠、地位都给了她,可是宸妃没能回报给他一个孩子。
宸妃原来是有孩子的,小产之后便再没能有身孕。
为了慰籍宸妃,父皇把我送给了她。
之后的岁月里,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亲生母亲。
我是如此的不孝,被承坤宫的富丽堂皇蒙住了双眼,以至于我忘记了生身母亲的模样。
旁人说,她很好看,但始终不及宸妃之美。
宸妃让我住在东配殿,依傍着她的寝殿而息。
承坤宫的日子太过奢华,让五岁之前一直与母亲随波逐流的我一时不敢接受。
自我出生,见到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在承坤宫,我几乎日日见到父皇。
父皇一个月,总要来她宫里十几次的。还有十几日还有十几日,他要去陪伴别的嫔妃。
父皇不在的时候,她就会痴痴地坐在殿前的槐树下,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
星辉从那一小块天空上投下来,吞没她头顶沉重的发饰。
密密麻麻的,那些金银、宝石,将璀璨星光全部倒映在她头上,远远看去,像装下了整个江山。
她孤独地顶着江山,样子十分凄凉。
那一瞬,我竟生起同情。
不过很快,这份同情就消失了。
父皇所有的妃子不都是这样遥遥巴望着他么?
宸妃已经是她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
「靖儿,你过来。」
她终于发觉到我的存在。
我从宫墙后缓缓转过身来,怯怯地叫了一声母妃。
她用那双美丽的眸子打量着我,看得我直发慌,生怕她——
杀了我。
两年前,我十一岁,亲眼目睹了一场杀戮。
宸妃亲手杀死了尚在母胎中的皇嗣。
我不明白,她在后宫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父皇待她那样好,她为何要让他断子绝孙。
狩玺八年,冬日。
宸妃穿着一身华贵的金丝长袍,外头还罩着血红色的狐皮褂子,那定是一只死前丰腴的狐狸,严严实实地把她罩住。
梅嫔跪在宸妃面前,一只手护住自己微隆的小腹,一只手死死拉住宸妃的裙摆。
「娘娘,不要……」
素以端庄高贵为称的梅嫔此时像一条被主人所厌弃的狗,卑微的拖着宸妃的裙摆。
「放过我们母子吧,求求你!」
案前一盏白烛,惨淡的烛光落到梅嫔的发上,滑到她隆起的肚子上。
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生命。
而宸妃,要终结这个生命。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装着暗红色液体的琉璃药碗凑到嘴边时,梅嫔知道,挣扎已是无用了,我能听到她颤抖的声音。
「宸妃,我从没有得罪过你,也没有想过与你争宠……卑微至此,为何不肯放过我!」
宸妃怔了一下,嘴角又勾起浅浅的弧度,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扼住梅嫔的下巴,把碗里的药灌入她喉中,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梅嫔死死地瞪着她,泪水像两条永不绝断的银线。
透过那层被戳破的窗户纸,我看到这一切,几欲叫出声来。
可是我不敢。
眼看着梅嫔腹中的孩子,化作浓稠的血水汩汩流出,我却帮不了她。
被害死的是我的弟弟妹妹,而扼杀他们的,是我的母妃。
梅嫔坐在地上,发疯似的涂抹地上的血水。
两只手血淋淋的,她向宸妃扑去,血腥的手印就这样嵌在了宸妃的袍子上。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何宸妃踏出宫门,总要穿艳丽的颜色。
为了掩饰罪恶。
「我恨你,恨你……」
「你难道不怕我将此事禀报陛下!」
「你就不怕报应吗?」
宸妃轻佻一笑。
「陛下,只会相信我。」
我的胃中泛起阵阵恶心,眼泪也涌了出来。
宸妃把空琉璃碗收入袖中,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和药味。
我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味道,新生命夭折的味道。
那一日我冒雪跑到父皇的勤政殿,却被侍卫堵在殿外。
我坐在雪地里,使劲地喘息着。
雪停了,望着素白漠漠的皇宫高墙,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证据,永远也无法给宸妃定罪。
悻悻地走回承坤宫,见宸妃端坐在梳妆台前,认真的打理着自己瀑布般的秀发,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绕开她,却被半途叫住。
「靖儿,你去哪了?」
她走过来,蹲下身子拉住我的手,眼中满是怜爱。
「衣裳怎么是湿的?」
「我去御花园折梅花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父皇近日忙于西南战事,最好少去找他。芜姑,带四皇子下去换身衣裳。」
我的衣襟上没有梅香,谎言虽被她戳穿,却也没有得到问责。
芜姑领我下去更衣,途径偏殿,却看到一条狐皮在烈火中焚烧。
火盆中传来细碎的爆裂声,火舌很快将狐毛上的血痕吞没。再也没有证据。
「芜姑,我看到……」
「无论殿下看到什么,都不要怪娘娘。」
芜姑平视着前方的廊子,面无表情。
「殿下与娘娘如今已是母子,殿下唯有保全娘娘,方能保全自身。」
「靖儿,你在想什么?」
宸妃用银剪子把坠到头顶的槐花剪下来,两个侍女用金盘子捧着,谨慎极了。
我从回忆中抽身。
「儿臣只是想起两年前母妃为父皇做的槐花饼。」
「你父皇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本宫的槐花饼。」
宸妃逆着光,绽放出一个带着清香的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皇帝的喜好不能轻易告知他人。
为了保全自己,纵使真有喜爱的食物,也不能多吃。
甚至有时需要逆心意而为,分明不爱吃槐花饼,也要装作很喜欢。
我小心翼翼地奉承。
「父皇喜欢的,是做槐花饼的母妃。」
宸妃被我逗乐了。
「你很像你父皇,像极了。」
她闭上眼睛,仰面,任米粒般的槐花落在脸上。
「他儿时……」
「父皇与母妃,儿时是相识的么?」
她愣了一瞬,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
「你说,要是在这院子里安一架秋千,你父皇会喜欢么?」
「儿臣不敢揣摩父皇的心思。」
「就在这里。」
她指着槐树下一片空地。
「本宫曾经常和陛下打秋千,我们每次都很高兴,后来……」
她突然不说话了,摇头苦笑。
「父皇如今仍很宠您。」
但只是宠。
月末,承坤宫里来了新客,闺名卫雏婳。
人如其名,她身量娇小,不及我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