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八年前夏夜死亡当晚,我经历了场招魂仪式,想起来过分蹊跷,如今细细回忆,处处破绽百出。
头一次见他,零四年夏天,那时候村子里的泊池还能钓上鱼虾,水很深,闻起来有檀香味,村里老一辈说这是几十年雨水积攒而成,当年煤河市干旱,每个村都挖这么一个池,用来储水浇灌田地。别看这一池子水静得像块镜,但农民和老天,一舀一浇,泊池的水那就是活水。
卢旺达,也就是我三舅,我妈没嫁的时候,就跟着一帮子志同道合的爷们儿跑去了西部当矿工,煤河倒是也有矿,但他那会儿没站好队,硬是被挤兑走。千山万险,身躯和岩石一同爆裂,轰的一声,把多半人轰了回来,剩下的少一半,和碎石块聚合成堆,肉块拾出来,怎么拼都只能拼出个动物,却拼不出人行。干脆几麻袋一装拉往火葬场,集中在一个炉子,出来后再从那堆灰中分装进五个罐,罐面贴上名字,几夜火车归来,让不识字的白发人看着字认黑发人。
那天我正在泊池边网蝌蚪,卢旺达叼着烟走来,从两裤兜中拽出两袋鸡味圈,拍拍我脑袋,认了我这个外甥。他个子很高,脸颊没肉,一笑就是两个坑,穿着件橙色的大短袖,裤子是灯芯绒,当年这打扮很时髦,摆到现在那就是潮,眼睛长得和我妈很像,我便认了他这个舅舅。
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大多数都跟玩有关,我问他什么最刺激,他说蹦极,我不知道蹦极的概念。于是乎,卢旺达,也就是我三舅,在草丛里抓了只蛤蟆,绳子拴住蛤蟆的腰身,六七块石头垫成一座垒,让蛤蟆站在最高处,三舅拇指支撑,中指一弹,蛤蟆就掉了下去,没落水,急速下降导致惊出的蛙舌,正好点在了池面。三舅长长吐出一口烟跟我说:“你就是蛤蟆,这就是蹦极,奋身一跃,迎接你的新天地!”
蛤蟆一上一下多次,不再挣扎,终于昏迷。
我看着丢了魂的蛤蟆问三舅蛤蟆怎么处理,三舅抿死烟说:“炸了它!”
于是乎,三舅带着蛤蟆和抱着一瓶子蝌蚪的我回了家,姥姥在前院人家打麻将,姥爹在后院人家喝大酒,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我坐在厨房的木凳子上,看着三舅支起油锅,一瓢水给蛤蟆洗了身,油很快沸腾,三舅抓起绳子,将蛤蟆丢进锅里,锅面冒出一股紫蓝紫蓝的烟,转瞬即逝,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棕灰色的蛤蟆被炸出金黄色,四肢全都蜷缩,看着活像一只脱了骨的炸鸡腿,三舅没理会我的渴望,两三筷子解决了碗中肉,我馋得直流口水,胸腔却一阵恶心。
自那以后,我就觉得,卢旺达,我三舅,这个人有问题,照村上人说,他这是被鬼惑了身。三舅心满意足地用胳膊抹了抹油嘴,眼睛朝我怀中的蝌蚪探来,我觉得他想满门抄斩,但他只是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让我不要和姥爹姥姥说。
这种让我幼小心灵遭受巨大震撼的状,我根本不敢告,跑回家的路上,被镶在地面的石头绊倒,玻璃瓶碎了,水带着蝌蚪蔓延,逐渐画出个地图,日光暴晒,活蹦乱跳的蝌蚪迅速被抽去水分,村上的狗乌泱泱跑来,将它们舔进了腹中,我更觉得恶心。
晚上饭我一口没吃,脑子就旋着那只金黄蛤蟆,我爸咣唧咣唧两巴掌,打出我眼泪,我妈就开始踢我爸,但没踢出我爸眼泪,踢出了烟瘾。两集黄金档电视剧结束后,我的胃发出求救信号,想起三舅塞给我的那两包鸡味圈。回到屋里,关严实门,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开包装,书桌灯的映衬下,鸡味圈也显金黄,这个时刻,我已经忘了蛤蟆,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包,胃可能不接纳鸡味圈,半夜让我闹起了肚子。
清早醒来,我虚脱得像是那些干瘪的蝌蚪,整个身粘在床上,四肢似乎被空气锁起来,脑门只冒汗,发起了高烧。我妈掰开我的嘴,硬塞进去两片扑热息痛,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给我哼唱一些没词的歌曲,但我笃定不是摇篮曲。
我再次睡去,梦到卢旺达结婚了,整个院子被红绸缎包裹缠绕,我跟着我爸妈前来祝贺,小孩子对新娘子不感兴趣,只对酒席钟情,我坐在圆桌前,看着一身红袍的三舅乐呵呵地和新娘子夫妻对拜,一挂鞭炮响起,帮忙的人终于端来了菜。这些菜长得很怪异,不像是人间之食,直到那大碗摆上桌,原本该是蒸鸡,却变成了蒸蛤蟆,蛤蟆个头还挺大,席上的人发疯般争抢,我才预料到,整桌酒席的肉全是蛤蟆肉。
逃出梦境后,我妈仍在床边坐着,手里织着条围脖,我问我妈几点了,我妈扭头看向我,将右手面贴在我额头说:“退烧了,你自个能不能坐起来?”
两条胳膊开始使劲,撑住床板,后腰带着屁股朝后一滑,我发觉身体又胀了回来。我冲我妈傻呵呵笑,我妈将围脖扔在床被上,走进厨房,拿来两个红薯。我有点怵,因为我知道红薯一剥皮,也是金黄色,我没忍住,将胃里反动的汁液全吐在了围脖上,从那以后,我再也吞不尽金黄色。
三舅知我生病,还来看我,我妈对他爱答不理,他没觉得膈应,又开始掏兜,一袋软糖,一袋话梅,他要是敢掏出鸡味圈,我当时肯定会骂他。三舅有问题,我眼睁睁看他拆开包装,然后把话梅丢进自己的嘴里,让我瞧见了他的舌头,不像是人的舌头,发着紫蓝,我怀疑这是不刷牙的后果,他挥挥胳膊,赶走几只苍蝇说:“我在外这几年,什么都吃了,误以为自己百毒不侵,其他人就都百毒不侵,外甥啊,这事是我错了。”
他一定在强调昨天蛤蟆的事情,如果我说出去,他就会拉着我一起扛责,我不知该怎么回话,三舅见我发愣,转身去了我妈那边,三言两语,拿走了我妈两百块钱,还写了欠条,我妈疑惑看向三舅问:“你啥时候会用左手写字了?”
三舅挠挠脑袋,笑了笑,没言语,掀起门帘走出了屋子。
在那个瞬间,我问了我妈一句疯语。
我说:“三舅他真的回来了吗?”
我妈转过头看了我很久说:“红薯你到底吃不吃?不吃就凉了!”
卢旺达认识郜建芳那天,也就是我三舅妈,煤河市下着久违的大雪,在一处老宅的院子中,他亲历了场法事,而郜建芳就是法事的主人公。
这段姻缘要从村上的刘大仙说起,姥姥姥爹听闻三舅要搞封建迷信,混合双打了半天,我爸我妈也参与其中,没动手,给三舅普及科学,三舅充耳不闻,决定和家里断绝关系。村上人更加肯定卢旺达在外多年沾染了不好的东西,人魂变成了鬼魄,可刘大仙明明是打鬼的,这说法就难免有点矛盾。
三舅在刘大仙身边有没有学到有用之术,谁也不晓得,就只见他整日跟在刘大仙身后,背着一个布袋,袋上的图案抽象,捉不到一丝人间景象。我偶然会在放学的途中见到三舅,他就给我塞钱,我不要,他就说我永远是他的外甥,我就拿了,童年那些水浒人物卡片,大部分来自于三舅打鬼酬劳的资助。
冬天的煤河,零下八度是常态,寒冷,伸不出手,但刘大仙却只穿了件花绿的道袍,里面没有打底的保暖衣,只要他舞动,那领口会张开,露出发青的皮骨。
卢旺达可受不了,穿着棉衣棉裤,戴着顶可以捂耳的帽子,坐在莲花垫敲着王八壳。
郜建芳跪在青石板地上,膝下用鸡血画着一幅八卦图,也穿着单薄,一件白得发黄的连衣裙,赤着脚,目光涣散,嘴巴微张,唾液如流水滴在裙子上,很快冻成一根冰柱。
观众只有两人,是郜建芳的爹妈,老夫妻紧紧挨着,看着八卦图上受罪的郜建芳,眼神中些许怜惜,多是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