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杏花春雨,我与全京城的少女都做着同一个梦。
梦着那个打马御街前,赴过琼林宴的少年郎。
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自认为比旁的所有人都更接近梦想。
——因为我住在他隔壁。
1
我叫宁韶年,是国公府的嫡幺女,身份尊贵,上头有四个哥哥,个个都已入朝为官。原应还有个长姐,但在我出生前一年便因病弃世。
是以自打一出生,我便成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娇娇儿。
珍馐美馔,锦衣华服,金奴玉婢……不论我想要什么,但凡开口,都能得到。
只那一院墙小巷彼端的少年,我悄悄倾慕许久,未曾吐露半分。
惊蛰后,收到定安侯府春日宴的请柬,我缠着阿娘为我新置办了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满心欢喜去赴宴。
此时的我骄傲且自负,抬眼望着高悬的牌匾,龙飞凤舞的‘定安侯’三个字,乃是他承爵后,官家御笔亲赐。
就连父亲和哥哥们都常夸他少年得志,日后必定青云直上。
我笑得更加明艳了,随父亲昂首挺胸地进了门。
然而他的侯府里却突然多了一个眼生的女子。
侯府的春日宴我来了这许多次,京中贵女乃至侯府的小厮婢女我亦都心中有数,如今突然出现个陌生的,哪怕她只是坐在角落,那一抹绿色也实在打眼的紧。
「她是谁啊?」我故作浑不在意地询问。
却总觉得胸口隐隐有股气,不顺极了。
「年年。」
蓦地,他的声音像这二月的暖风,带着飞扬笑意传入我耳中。
我回头,看着他那张许久未见好看至极的脸,感觉有热意渐渐爬上了面颊。在这风和日丽的满园春色中,他似比春色更稠艳,比骄阳更耀眼……
「小侯爷……」
我平日里活泼伶俐的性子,甫一到了他面前,便总羞答答的不知如何言语。
唤了一声后,我内心局促地低垂着眉眼,盯着他鱼肚白绣金蟒纹饰的衣摆,等着他的后话。
等了许久也未听他再次开口。
我抬头看他,见他的目光似乎是从远方收回,落在我身上。
「韶年当真是女大十八变,愈发亭亭玉立了。」
听他这般说,我羞赧的笑意顿时隐了下去。
这老气横秋的调调听得着实令人不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同他隔了几个辈儿呢。
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该如何驳他,便只能撅起了嘴以示不满。本想着能得他哄上两句,却不想他的视线又悄悄移到了别处。
唇角微勾,眼神温柔。
但凡一个怀有满腔情愫的女子,在面对喜爱之人时,他的神色、动静,甚至只是一个转眸,哪怕细微到尘粒,都能有所察觉。
四周因为他的存在,更加热闹非凡,可我却盯着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个绿色的身影——
如坠冰窖。
2
我要表白!不能再等了!
散宴后,我刻意磨磨蹭蹭的,不是借故要去更衣就是嚷嚷着脚疼走不动路。
眼看宾客们都走的七七八八了,婢女在一旁搀着我上马车,我状似无意地抬手抚了抚髻间,故作惊慌地『哎呀』一声,将刚踏上车凳的脚又撤了回来。
「我的簪子不见了!」生怕阿娘会遣了哥哥们去找,我换气都顾不上,提了裙子逃也似的转身一头就扎回了侯府里,「我去去就回,很快!」
我着急见到他,一路小跑至院中,却左右寻不见他的身影。
收拾筵席的婢仆们见我折返,上来问询,得知我欲找他,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便不再指望他们,离了院子去了别处寻他。
「我记得绕过这丛假山石,前面应该是观星亭了。」
我口中喃喃,扶靠着假山,一手按着发痛的腹侧,气喘吁吁。
盛装打扮,光是这一身行头就有十来斤,撑过了宴席,又来来回回跑了这许多路,要不是一心盘算着待会还要向他坦白心迹,在此之前不能有任何松懈,我都恨不得将这一头一身的负重统统扔进塘里。
「一桌子的菜也没见你吃上几口。怎的,是不合胃口?」
熟悉的声音远远的自前方飘来。
明明我背上还是刚刚跑出来的濡湿,却在这句温柔宠溺的音色中,硬生生打了个冷颤。
「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宴席,怕给你惹了乱子。」
夜风送来清清浅浅的女声,我立刻如临大敌般竖耳去听。
不似银铃动听,也没有黄鹂婉转,但脆生生的,恰恰盖住了语气中仅有的些许委屈。
我捞起裙摆加快了步伐。
我倒要看看,是哪家不要命的小姐,胆敢半路截胡姑奶奶的姻缘!
「本侯什么时候怕过乱子。」
他哈哈大笑,声音有如珠玉相撞,入耳清脆爽朗。
「倒是生怕饿着了你这肚子,回头你再拿些乱七八糟的给填坏了。」
「怎么就是乱七八糟……」
姑娘的娇嗔散在悠扬的风中,听不真切。
我刚迈步的脚,忽然像灌了铁似的,举步维艰。
转过假山石的遮挡,我抬眼瞧见他站在那高高的观星亭中,背对着我的方向,长身玉立,如松如柏。
他那鱼肚白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翻飞,怀中似乎是揽着一名少女。
两相依偎,我的视线顿时有些模糊,只在泪眼闪烁间,瞥见了一抹淡淡的翠色……
3
于是我的爱情,还未宣之于口,就已胎死腹中。
连同我的生命,在我及笄的那一日——夭折了。
你没看错,我夭折了。
但我可没有寻死!
他是小侯爷,日后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事,就算他有喜爱的姑娘,也不妨碍我成为侯府夫人不是?再说了,那娥皇女英不也是传世佳话么。
我觉得我看得挺开的,却不想命运如此捉弄,我尚且都来不及与那个绿衣女子争上一争!
那晚睡下之后,我便再没有醒来……
哦,不。
我是醒了的,只是如今走路都得用飘的了而已。
我泪眼蹒跚地陪着阿娘在我的灵堂里哭了三天三夜,看着他们把我葬了,牌位就供奉在姐姐的旁边。
听见阿娘说,当初给我起名韶年,是愿我年年岁岁,韶华不逝。
寓意是好的,但美好的时光怎么才能永不逝去呢?时间无法停留,那就只能是我逝去在美好的时光里了。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一晃四年过去了,做鬼的日子似乎比做人时过的快些。
我放不下他,也飘不出这条街巷,是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定安侯府里晃荡。我坐在侯府的影壁上,看着奴仆们提着一筐筐的东西往府里搬。
我知道,里头装的是今夏最新鲜香甜的荔枝。
岭南的荔枝要新鲜的送到上京来本就耗财耗力,但那个喜着绿衫的姑娘爱吃,他便年年到了这个时节都会备上许多。
我懒懒地飘向他的书房,项舜从房里出来,穿过我一半的身体,我回头瞧着项舜那行色匆匆的样子,狠狠白了一眼。猜着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个绿衫姑娘就该来了。
项舜是他的贴身侍卫,本是轻易不离身的,但这些年他使唤的多了,也渐渐变得不值钱起来。
飘进书房,见他倚在软榻上闭目小憩,似乎是有什么烦心的事,眉头蹙的很紧。
他夜里处理公文案卷的时候我都会陪着,我知道近日朝中不太平,是以他这几日也都不甚爽利。
但当目光扫到他手边的小几上,放着冰镇的荔枝时,我心下便又开始有些隐隐泛酸。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眉眼唇角皆带着上扬的笑意。
「你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大早的还让项舜来喊我。」
绿姑娘人未到,声先至。一阵风似的从我眼皮子底下刮过,转瞬就已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