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世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而我不过是山窝窝里的野毛丫头。
要不是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我根本不会和他相遇。
在尸横遍野的溧水河畔,那个曾经纵情恣意的少年。
却以最落魄的姿态,落入了我这个女土匪的手中。
一、
坊间都流传,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衡王言淮,那是颓唐如玉山之将崩的神仙人物,总是一袭白衣广袖,双脚不沾凡尘的模样。
可是我第一次见到言淮时,他却不是这样的。
昏暗的大帐里,他颓然坐在榻上。
微弱的烛光明明灭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看我进来,问道:“你是谁?”
“末将是骁骑营副将,薛岐。受命前来保护殿下安全。”
他冷哼一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又潮湿的气味:
“原来是赫连渊的走狗。”
我看见他右腿上的箭伤还在滋滋冒血,没有同他计较。
唤来医官想替他处理一下伤口。
谁知他一把拍开医官的手,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你不要碰我!”
我置若罔闻,一把擒住他不老实的双臂:“大都督既然让末将负责殿下的安全,末将就不能看着殿下如此任性。”
言淮虽身形高挑,力气却不怎么大,我不怎么费劲就把他制服了。
我一把撕开伤口周围的衣服,对着医官撇撇头:“上!”
“放肆!你行事做派怎么像土匪一样!”
嘿,他还真说对了。
我不仅是个土匪,还是个女土匪。
二、
我叫薛岐,我爹曾是东齐边境凤凰寨的寨主。
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绿林好汉,而身为他的女儿,我自然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土匪。
近百年来,中原地带连年陷入战火纷飞。
齐国文帝举国东迁,与西魏长期东西对峙,隔江而望。
东齐立国数百年,从不忘厉兵秣马,收复失地。
直到先帝英年早逝,孙太后废长立幼,奸臣当道,天下大乱。
世人都说乱世出英雄,我爹作为一个有头脑的土匪,也有一个英雄梦,不甘心一辈子都窝在山沟沟里当个山大王。
于是他一拍大腿,决定率领寨子的兄弟们揭竿而起,投到了当时还是凉州司马的赫连渊名下。
三、
建兴六年,新任大都督赫连渊以“匡扶帝室”为名,大举进攻都城。
然而不等太后下诏平叛,都城之内已无险可守,将士四散。
十一月十二日,赫连渊逼迫太后与幼帝离开都城。
十一月十三日,以祭天为名,逼迫百官齐聚平阴,却突然发难,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文武百官,屠戮殆尽,无一幸免。
一时间哀嚎遍野,白骨成堆,正是一副亡国末日的景象。
我一直记得那日,整个平阴旷野都布满了黑压压的士兵,仿佛暗夜中的恶鬼。
当时的言淮被他们团团围住,手中的长矛浸满了血污,却迟迟不敢刺上前去。
言淮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紧紧搂着怀中的少年,那是他的同胞弟弟言沐。
“阿弟……”
言沐的胸前插满了数十根箭矢,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刚想说话,却是一口血沫喷涌而出,远处叛军将士们兴奋地高呼:
“平阴破,赫连兴!”
他被血沫糊住了喉咙,仍然挣扎着,断断续续说道:“阿兄,我们的家园……没有了。”
他想抓住阿兄颤抖的手,却只能伸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双目圆瞪,至死不能瞑目。
雨水与血水混杂,顺着言淮的下颚滴滴坠下。
他轻轻阖上阿弟的眼睛,喉咙里发出难以遏制的痛苦低哄。
一道惊雷劈下,趁着士兵一个恍惚,他劈手夺过一把刀,就要朝为首的士兵砍去。
一支利箭呼啸而至,直直射入他的右腿,他被掀翻在地,无数只长矛瞬间架住了他。
赫连渊骑着高头大马,堪堪停在言淮面前,睨着他冷笑道:“衡王殿下,我劝您还是老实一点,不然您的弟弟就是前车之鉴。”
言淮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其生啖,却被压制的动弹不得。
雨水蜿蜒冲刷,竟分不清何处是血,何处是泪。
四、
我一直都觉得我爹跟错了队伍。
但我爹总是点着我的脑袋告诉我,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如果不是赫连渊,我和他早在建兴初年,就已经沦为战场上的炮灰。
可是看着这样的杀戮,看着眼前的少年,我只觉得良心难安。
医官正在满头大汗地替他处理伤口,我始终摁着他的肩膀,在松开他的时候,触碰到他的双手,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像快要燃尽的蜡烛。
在我转身欲走时,只听见他在背后幽幽地开口:
“赫连渊会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明显带着颤音。
没想到在大齐,人人都艳羡,备受尊敬的衡王殿下。
在此刻也心怀恐惧。
“殿下难道还不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吗?”
我的嘴角含了一丝嗤笑:
“殿下能否活下来,全看你自己怎么选。”
我看他握拳的双手逐渐捏紧,关节处被捏得咔咔作响。
我继续保持着微微有些嘲讽的语气:“若是殿下一心求死,倒是成全了我们都督扶携扶幼主的报国之心。”
“扶携幼主?”他漂亮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你是说乐儿还活着!”
我不语,只默默地看着烛光勾勒出我的影子。
“你是故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的。”言淮在一瞬间的诧然之后,仍是一脸戒备,上下扫视我:“为什么?”
“在都督没下达任何命令之前。”我抬起头来直视他:“若是殿下有任何闪失,末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他呵呵一笑,声音仿佛是从九幽地狱里传来,“赫连渊的狗,死无葬身之地都便宜了你。”
自此之后,言淮一心养伤,而我也不再多言。
只是做好一个守将的职责,时时吩咐医官好生照顾他的伤势。
就这样撑了半个多月,终于能够下床活动行走自如。
五、
转眼间到了十二月,时节越来越冷。
知道言淮素来体弱畏寒,我抱了一些炭盆暖炉,放在他的帐篷里。
待我转身出去时,言淮塞给我一封书信,让我转呈给赫连渊。
后来从我爹的嘴里才得知,言淮的那封信上说。
他愿意以皇叔的身份,将皇位禅让给赫连渊。
当晚赫连渊就下令,处死了当时进谗言屠杀百官的军师费牧。
我看着窗外北风卷席,白草枯折,怕是要有一场大雪将至。
六、
东齐自立国以来,每逢冬至都要举行一场冬狩,以示武于天下。
但数十年来,朝堂内忧外患,冬狩已搁置了好几年。
赫连渊却在建兴六年的冬至前夕,重提冬狩一事,并请言淮也要亲临出席。
冬至那日,言淮出现在围猎场的时候,赫连渊率众齐齐跪在他面前,献上费牧的人头,朗声道:“臣等一时糊涂,铸下大错,还请殿下治罪。”
言淮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玉冠束发,气度高华。
他的目光沉静,一一扫视面前下跪的众人。
我跪在他身后,分明看见他的右拳紧握,恨不得将指甲都嵌进肉里。
可是下一刻,他却亲自搀起了赫连渊,用感动谅解的声音说道:
“赫连将军说的这是哪里话,将军带兵平乱,居功至伟,怎么能说是罪大恶极呢。”
“将军也是受了小人的蛊惑,都是误会一场,当务之急是要妥当处理好此事,毕竟朝廷死了这么多人,接下来应由朝廷下旨,抚恤安葬。”
赫连渊点头称是,对着言淮再次拜下去:“如今圣上年幼,还需臣等尽力辅佐,望殿下日后万万再不可说出禅位等折煞臣等的话,臣万死不敢领受。”
围猎场上一片死寂,我看到言淮的侧脸倏忽变得煞白。
他一定没有想到赫连渊会当着众人的面道破这件事情。
若是百姓敬仰的衡王殿下,双手捧着把江山送给乱臣贼子,他该如何面对天下人纷至沓来的指责和谩骂。
赫连渊根本就不相信他真的会缴械投降,他的目的就是让言淮名誉尽失,尊严扫地。
一个彻底失去民心的落魄王爷,还谈什么匡扶大业,重整山河,只能乖乖做他手上的傀儡。
“你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