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大红喜服的我，半夜去死牢探望我的未婚夫。
我每去一次，他就要挨一顿刑罚。
等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小吏来向我禀报。
“他可招了？”我问。
小吏声音颤抖：“招了……”
“好！”我一甩衣袖，“入洞房。”
晋国不缺女君，我是第十三位。
上任国君，也就是我的父王驾崩得早，母亲伤心过度，日益憔悴，很快跟着去了。朝中大臣们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就把身为独女的我推上了王位。我当时年仅两岁，吃饭尚需人喂，怎可能掌管朝事？大臣们便举荐国舅——我母亲的弟弟——做摄政王。
说来奇怪，我堂堂一国女君竟不知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记得祖上大约是姓阴的。这也怨不得我，谁让身边人一律唤我为“小陛下”，名字这东西确实无用。
舅舅膝下无子，对我视如己出，说只要有他在，我就能稳稳地坐在王位上。他虽有意培养我做独当一面的女君，却从不拿宫廷规矩约束我，还亲自为我挑选了几位美男子，让我与他们寻欢作乐。
于是，我小小年纪就拥有了一夫四侍。
可惜，我的夫君们也都不晓得我的闺名，问起他们来，说的话和别人的回答一模一样——“不清楚，不知道，未曾听闻，小陛下就是小陛下”。
或许只是他们不愿说罢了，哪有丈夫不知妻子名的呢？这事得赖我，因为我的几个夫君都恨我、怕我、忌惮我。
自古君王多残暴。我自幼被传授帝王之学，自然不如寻常女子天真纯良。恰巧我心中韬略能齐天，对驭人之术更是无师自通，在察觉几个侍郎各怀鬼胎后，当即想出了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成婚前，我将他们一一接入宫中，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实则是切断他们与家族的联系。我对外界谎称侍郎们要吃斋念佛，学习礼仪，不宜打扰，转身就将他们打入大牢，刑讯逼供。
小伙子们原本还嘴硬，几轮鞭子下来，挨个求饶，什么都招了。一个说家族试图举兵谋反，一个说家里贪污了银两，还有两个带了秘制毒药进宫，说是来暗杀我。我派人一一去查，果真一点不假。
舅舅听闻我的暴行，气得要昏过去，后得知我收获颇丰，悲喜交织。最终，他叹息着夸我有帝王风范，说“假使君主心慈手软，何来大晋百年”，就由着我去了。
于是，我有了四位不健全的侍郎：老大疯了，老二是个饭桶，老三药罐子，老四不会说话。这全是刑官的手笔，不，是我的杰作。但我毫不在乎，只要他们足够听话，我不会亏待他们。男人嘛，留着看看便可，这几个公子哥都是貌若潘安，可不能浪费。我特地嘱咐刑官莫伤他们的脸，一来是给他们面子，省得哪天想不开要轻生，二来是为我自己考虑，王的侍郎若是脸上有疤，带出去可是要丢人的。
我天天对着他们四个“花瓶”，只觉宫中生活无趣。一家五口竟凑不齐一桌麻将！
我不免思念起我那未过门的王夫，若是他能来陪我，必能排遣我心中的苦闷。
我的未来王夫叫尤希，是邻国来的质子，与我是青梅竹马。
他打小就聪明伶俐，还生得俊俏，以前天天陪我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与我关系甚好。尤希本是邻国的皇长子，是要继承王位的，可惜生母犯错被打入了冷宫，连带他也受牵连，只能被送到大晋来联姻。
每回谈及此事，尤希总要委屈地大哭。他哭得梨花带雨，看得我心疼不已，赶忙拿着点心去哄，并立下许诺说以后定向欺负过他的人报仇。于是他终于不哭了，一边咬着糕点，一边抽抽嗒嗒地让我发誓。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思绪却飘向了别处。尤希抽泣时的模样最是好看，眼角红红的，像是化了妆。我不免庆幸他命运凄苦，如此我才能抱得美人归。
君无戏言？那不过是世人的道德锁枷。我生来是要覆地翻天的，怎会受困于枷锁？
那年三月十八，舅舅得了消息说邻国要将尤希送来与我完婚，兴奋得我三日睡不着觉。他回故乡已有三年，我也有三年没见到他了，真想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样。
我亲自带着工匠，把专供王夫居住的寝宫休整了番，再多添些尤希往日喜欢的花花草草，就等他来居住。
只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一旬又一旬，也没见着他人。我估摸着这点时日都够他在两国间跑个来回，此刻还未到达，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心中焦急，便去询问舅舅，可舅舅也不知情况。
究竟是哪里来的贼人能躲过摄政王的眼线，把尤希劫走呢？莫非是他的太子弟弟干的“好事”？
我带着惴惴不安的心在后宫徘徊，正巧遇上出来采花的疯子侍郎。他将一支支五颜六色的花插在衣领里，别在鬓间，自顾自地嬉戏玩乐，笑声欢快张扬。
身边的嬷嬷正要呵斥他不知礼数，被我及时拦下。
小疯子的家族因企图举兵谋反，被我下令满门抄斩，独留他一个在后宫陪我这个仇人。
然后他就疯了。
我许诺他若招出实情，就封他为侍郎，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当我穿着喜服亲自去死牢接他时，他对天大喊“爹娘，孩儿这就来陪你们”，一头撞向牢房的石壁。
不过没死成，只是变得痴傻。
但此举多少能让我高看他几眼。
小疯子乐呵呵地把鲜花凑到我嘴边，说好吃，要我尝尝。我将花束递给一旁的侍女，抬手替小疯子整了整一瓶，道：“这可不能生吃，让厨子做成鲜花饼再吃可好。”
“好！”他道，“那我能拿些给‘山洞‘里的弟弟吗？”
“什么弟弟？”
“前些天来了个新弟弟，又高又瘦的，被‘老妖怪‘欺负得可惨了，整夜整夜地哭，吵得我都睡不着觉。”小疯子回答。
他口中的“山洞”即是当初关押他的死牢，“老妖怪”是指那儿刑官。我为防止侍郎们谋逆，特地将他们的住处建在死牢附近。
死牢里的新弟弟......
莫非......
我心下一紧，丢下一众人向牢狱跑去。
哪知贼人竟是我自己？
死牢的环境很糟，阴冷潮湿，终日不见阳光。
我匆匆跑进最靠里的那间牢房，果不其然，看到地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
尤希身穿破烂的囚服，白色的布料被鲜血染红。他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显然已经昏死过去，无论我如何唤他，都没有反应。
我质问刑官为何不将此事禀报。
他支支吾吾，说是我下的命令，新夫入宫必须先审七日再上报，省得叫我心烦。
呃……好像确有此事，是我在二侍郎入宫时定下的。当时老二尚未被磨平棱角，脾气烈得很，见着我就又嚷又骂，我气不过，就下了这样的令。
如今这情况，算是我自讨苦吃。
我正欲命人将尤希释放，小吏却告诉我说有密探来报，吴国，也就是尤希的家乡，在秘密地集结军队，想趁联姻攻打大晋。
我早就料想到，若不是有十足的证据，这群官吏断不会贸然用刑，只是我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尤希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
现在事情已有眉目，我怎可能为了美人置江山于不顾？
于是我很干脆地转身，命刑官接着审，不必心慈手软，留着口气即可。
不心疼尤希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是无情的人。可疑虑似一株火苗，瞬间燎了我的心原。
之后的几日里，我一有闲暇，就回忆起我俩的过往。印象里，尤希不是个会背叛朋友的人，但也的的确确是忠于吴国、忠于家族的。我曾开玩笑说，晋国抚养他长大，待他这般好，不如改姓阴算了。不料，他竟大发雷霆，三日不与我说话，直言“他生是尤族的人，死是尤族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