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任素素是公认的本校最美戏曲生。
校庆上她作为戏曲系新生代表,在台上演了一出霸王别姬。
然后跟着虞姬一起自刎了。
我坐在第二排,姐姐的血洒在我脸上,热热的。
跟她冷淡的性格一点都不一样。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冲上台去,又是怎么把姐姐送上救护车的。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的名字“任小鹿”第一次在学校礼堂里回荡。
意识回笼后我抬起头来,是明晃晃的“手术中”。
旁边的母亲红着眼眶躲在父亲的怀里无声哭泣。
我不合时宜地想,上一次母亲为我露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不起来,因为母亲的眼里似乎从来都没有我。
其实我和姐姐双胞胎,但只有我在奶奶家长大。
因为我的整个右眼处布满了鲜红的胎记。
打小时候起奶奶就喜欢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你的姐姐素素是咱们庄里最漂亮的小孩啦。
彼时素未谋面的任素素是我心里天使一样的存在。
十五岁那年,父母终于想起了他们还有第二个女儿。
回到城里的那天,我直接被送到了任素素的比赛现场。
也是我第一次现场观看戏剧表演。
那是一出京剧版赵飞燕,任素素拿到了青少年组金奖。
那天我跟着父母去后台找任素素,看见卸了妆的她安静地坐在热闹的后台,周身盈盈地环绕着孤独。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具象地看见“格格不入”。
当天晚上母亲做了一桌大餐,还特意订了蛋糕,庆祝任素素拿奖。
虽然蛋糕订成了三人份,但我还是尝到了蛋糕托上的零散奶油。
再后来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任家大女儿是“当代赵飞燕”。
之后的五年里,任素素待我一直是温柔而疏离的,偶尔会小心又嗫喏地对我说些心事。
但我坚信她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因为任素素可以看见书本上成片起舞的蚂蚁。
因为任素素可以听见窗外喜鹊或轻或重的笑声或谩骂。
更因为任素素总可以看出我强颜欢笑的每一刻。
此刻看着神色肃穆地医生,我才惊觉我的无知。
原来,任素素不是天使。
她只是病了很久。
校庆上任素素用来自刎的道具剑没开过刃。
但她仍然在脖子上留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好在捡回了一条命。
手术室外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护士或家属。
我看着父母跟医生交谈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不回地走掉了。
我想追,却在起身的一瞬间眼前一黑。
被人扶住之后,我才后知后觉我的低血糖犯了。
“你没事吧?”
扶住我的男孩眼睛亮亮的,此刻却盛满了慌张。
意识昏沉间我看见男孩往我嘴里塞了颗牛奶糖。
他扶着我在椅子上坐好,看我神志清醒些了才坐到我身边。
他的胸前挂着实习医护的胸牌。
哦,他叫林凡。
“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颇为柔和的声线在耳侧响起。
我抬眼,对上林凡有些恐惧的眸子,条件反射地抚上右眼。
因为胎记,我习惯戴单侧眼罩。
校庆这天我还特意换了个粉色眼罩,现在应该也沾上血了吧。
任素素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小时。
我滴米未进,更别提洗澡换衣服了。
“不,这不是我的血。”
嘴里的奶糖慢慢融化,我突然觉得连同他圆圆的眼睛都甜了。
“那个……你知道任素素的病房在哪儿吗?”
我嚼着奶糖,又想起不见踪影的父母,选择求助实习医护。
林凡眨了眨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可以带我去。
“素素真够可怜的,我才实习没多久,就在抑郁门诊看见她好多次了,每次都一个人。”
“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想的,都那么严重了也不来给她拿药。”
“哦对了,你是她朋友吗?”
林凡自来熟的架着我的胳膊,嘴里好像开机关枪一样停不下来。
“我是她妹妹。”
“你是任小鹿?”
林凡面上立即浮现出些惊诧来,我扯了扯眼罩默默点头。
好在我们已经到了任素素病房门口。
母亲见到我神色一愣,但很快被疲惫掩盖。
哑着声音让我回家去收拾姐姐住院要用的东西。
我捏着染血的衣摆,刚想走,却被林凡拦住了。
“你刚刚低血糖了,应该要休息。”
我抬眼,意外地发现林凡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身上。
“怎么是你?”
母亲颤抖的声线回荡在空荡的走廊里。
是了,林凡灼灼得目光分明是落在母亲的脸上。
林凡和母亲之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夹在中间心急得很,还没说话就被一阵头晕弄得摇摇晃晃。
母亲又被医生叫走了,眼神没在我身上有过一刻停留。
林凡垮着一张团团脸把我塞进一间空病房,贴心地准备了饭菜。
饭菜大概率是职工食堂的产物,我依旧感动得眼泪含眼圈。
我回到父母身边的这五年,仿佛练就了隐身的技能。
父母习惯性地煮三人份的饭,习惯性的只出席姐姐的家长会。
除了上班,父母的日常就是做饭和送姐姐去各种特长班。
我像是天使翅膀上脱落的羽毛,陌生而疏离地旁观这一切。
林凡气鼓鼓的脸在看见我的眼泪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面对他慌乱地问询,我按了按眼罩装作是辣椒作祟。
“你,认识我妈?”
看着他松了口气的神情,我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你仔细看看我的脸,一点也不熟悉吗?”
我有些讶异地抬眼,一眼就望进他黑葡萄一样的眼眸里。
我有些哑然,脑海里忽地想起一件往事来。
我脸上的胎记起初只有黄豆粒那么大,那时候我还是有小伙伴的。
随着我逐渐长大,胎记逐渐覆盖了我整个右眼窝。
五岁那年,我开始被昔日玩伴追着喊怪物,被当成砸石子的移动标靶。
我被砸到额头倒下的时候,一辆白色轿车堪堪停在我身前。
穿着西装小马甲的小少爷将我扶起,却招来了更多的石子攻击。
一片混乱间,小少爷伸着短短的胳膊护在我头上。
再抬眼时已然鲜血淋漓。
那个小男孩的脑袋被石头砸开了一道口子,一度命悬一线。
他那时候刚做完角膜手术,又经历了如此闹剧,最终右眼彻底失明,只剩有些弱视的左眼。
小男孩家里当然不肯罢休。
西装革履的男人去奶奶家走了一遭,我的父母就被告上了法庭。
再后来的事我无从得知。
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他趁乱塞给我的眼罩,和混乱不堪的脚步声。
“看样子你是想起来了。”
“本来是简单的民事赔偿,不知道你家里用了什么手段,我们败诉了,反过来被控告造谣诽谤,赔了很大一笔钱。”
林凡揉揉头发,坐在我床边。
我捏着筷子,想问他为什么还要帮我却不敢开口。
“我知道你只是被欺负了,大人的事与你无关。”
林凡递给我一个新的眼罩,示意我把染血的那只换下来。
“那你的眼睛……”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过来,却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我?很健康啊,都没有近视。”
我蒙了,我真的蒙了。
“我想你误会了。”
“我不是那个小男孩,我是他妹妹。”
林凡,是女的?
我十分震惊地抬头,视线划过她耳尖上的碎发和精致的眉眼。
“一点也不像女孩子吧?我哥出事之后,我妈把全部的希望压在我身上。所以我不能穿女装留长发,我必须继承我哥的梦想,必须做得比其他男孩更好。”
“我哥一心想当医生,但我本来是想做戏曲演员的。”
林凡笑得勉强,白玉般的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我的额头。
我心中五味杂陈,却挤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林凡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病房外的骚乱打断。
“五床不行了!准备手术!”
林凡脸色一变,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冲了出去。
我也没心情再吃饭,追出了病房。
五床,是我姐任素素。
我赶到手术室门口时,只看见穿着防护服的林凡背影。
母亲急匆匆地在病房门外踱步,父亲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独自沉默。
我刚想说些什么,母亲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任小鹿!你姐的情况怎么会突然恶化!”
“一定是你!你跟那个林凡混在一起报复你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