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基后的第三年,皇夫不顾侍卫的阻拦闯进上书房。
“裴焱。”他眼尾猩红,不甘地扫落堆成山的折子。
“你就那么忘不了她吗?那我算什么?我们算什么?!”
我微皱眉,冷淡地抬起他的下颏,端详着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地方。
“孤是君,你是臣。”
这天下无人能再唤我的名字,除了晚月。
唯有晚月。
我叫裴焱,是母皇膝下唯一的公主。
而晚月,是我唯一的伴读。
初见苏锦瑜,我便觉得他有几分像晚月。
那时年关,母皇于宫廷宴请百官。我独自散步醒酒,闯进了梅园里。
苏锦瑜正裹着白狐裘,仰头轻嗅梅香。月色如水,洒在他冷白细腻的脸上。
“你是哪家的公子?”
他顿时一惊,兔子似的匆忙行礼。
“家父苏洐,草民一时迷路,望殿下勿怪。”
苏锦瑜,右相苏洐唯一的嫡出子嗣。年纪最小又体弱多病,看来人没错。
瞥见他几无血色的嘴唇,我不由想起因病弱没来宫宴的晚月。
爱屋及乌的把手炉塞进他怀里,“夜冷,想必右相惦念已久,跟本宫回宴上罢。”
他还想推拒,我的耐心却已用尽了。
“上者赐,无可辞,右相连这样的道理都没教过你吗?”
话一说重,他便又像兔子似地缩起来,颇有些可怜的默默跟我走。
“哎!”
前些天才下了一场雪,园里土地松软。苏锦瑜活像没走过几步路,这样都能摔。
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被梅香扑了个满怀。
“殿、殿下,草民——”
我伏下身摸了摸他削瘦的脚踝,这人顿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没崴着,苏公子当心些。”
等回到宴上,母皇并没怪他,更没怪我。反而褪去威严,朝他慈爱的笑道:
“瞧瞧右相家的,脸都冻红了。”
我纳罕的看去,果真白里透粉,像上好的蟠桃。
惹的人想咬一口。
酒过三巡,母皇久病未愈,殿里地龙烘得再暖也撑不住。她起身,挥退要扶她的大哥二哥和五弟,我会意的伴她身侧。
“焱儿啊,这样的宴会,也不知孤还能参加几次。”
我诚惶诚恐道:“儿臣观母皇气色胜过从前,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平白叫儿臣伤心!”
她如平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宽和的摇摇头。
“你呀,油嘴滑舌,像你三哥。你三哥……或许是真生孤的气罢,团圆宴都不来了。”
我垂首不语。
宫宴结束,我溜到左相府去见晚月。
她院儿里的丫头精的很,特意给我留了一扇窗户。我翻进来后脱下暖裘停了停,等到寒气散尽才靠近她。
“好啊,谢大才女又倚在榻上看书,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她眼抬了抬,撞进明烛的暖光里。瓷白的脸像庙里的菩萨,笑起来又多了鲜活气儿。
“见着人了?右相家小公子知书达理,你可别太粗鲁,平白吓坏人家。”
“算了罢……”想起那张可怜又有几分清冷的脸,再和眼前的晚月一比。
“凭着脸有些像你,这胆子必不会真小。”
她莫名眉眼弯弯地大笑,手里那卷书顺着裙摆滚到地毯上。
我上前拾起,是一卷没读过的兵法。
“这一招损失大了,宫里能安插的棋子少之又少,那个领他更衣的太监便这么毁了。和他交好,真能撬动右相那个老狐狸?”
她不客气地夺去书。
“臣女什么时候叫殿下失望过?”
晚月当然从未叫我失望过。
没过几日,我就收到了右相府宴会的请帖。
我同右相无甚交情,同他府上的庶女更是势同水火,那这请帖嘛……
只能是那一位郎君了。
“殿下。”
苏锦瑜迎风站在相府门口,见到我来眼睛亮了一亮。我莫名好笑,像是瞧见晚月养过的没断奶的小狗。
我便朝他一笑。
苏锦瑜被养的太娇,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听说、听说殿下喜欢梅花,家父、家父园中种了珍品,昨日才开。”
我闻弦而知雅意:“劳锦瑜带我这个俗人一观。”
“是……”
他悄悄拿眼看我,被我一看又连忙缩回去。初见时月下君子的形象给我印象太深,如今再瞧,又和晚月半分不像了。
人算不如天算,还没赏着梅花,我先听到了一片狗吠。
“你们近日可看见左相家那个病秧子没?一到冬日就不见人出来,回回都以为要死了,却总还苟延残喘着惹人烦。”
“人家同公主殿下关系好,宫里的御医可是日日在左相府里候着呢。就算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想死也难死成。”
“哎,我怎么听说这关系好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她们自小同吃同住,亲密非常,宫里人还传是磨镜……”
“公主殿下恕罪!”
我冷冷的盯着趴在地上的三个后脑勺,面无表情的听着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为首的是向来和我不对付的右相庶女苏琼,她曾经在宫宴上说晚月是天煞孤星,被我当场打歪了鼻子,养了半年才好。
真不长记性啊。
千不该,万不该咒晚月命短。
我自小练武,一脚踩下去,三个堆在地上的脑袋,就会如西瓜一样炸开……
“三姐实非有意,草民恳请代她受罚。”
苏锦瑜跪在苏琼身前,挺直着腰背紧张又羞愧。
我动了动脚尖又定住,忽而笑了。
“无稽之谈本宫又如何会放在心上?况且今日在此的不是什么公主,仅是苏锦瑜的友人而已。”
他怔怔道:“殿下……”
我如今的权势,不足以杀了她全身而退。那不痛不痒的惩罚,也没什么意思。
且留到日后罢。
不相干的人溜得飞快,赏梅的人却同样没什么心思了。我对花花草草并没什么偏爱,传出去的喜欢梅花,也不过是晚月爱梅。
赏梅结束没几天,京中人人都传我和右相嫡公子交情匪浅。而约定好几日再见的人,却迟迟没有递来消息。
估摸着是向来保持中立的右相,在家气得打孩子罢。
我没能笑得长久些。
母皇手底下的暗卫突然登门抓人,把我摁在太和殿冰冷的汉白玉上。
素日疼爱我的大哥二哥也围在一旁,换了张震惊痛心的脸。
母皇看起来更疲惫了。
“孽障!你把老三怎么了?”
“三哥?儿臣同三哥许久未见了……”
“还敢狡辩!”
白瓷做的茶盏正摔在我额上,放凉的温水泼了一头一脸。
我沉下脸色:“没有做过的事,儿臣为什么要承认?”
“好啊!”母皇捂住起伏的胸口,指向殿内跪着的另外一人,“你可认得他?”
我认得他,是跟三哥最久的随侍。
“三皇子带着小人周游各地体察民情,恰好撞见陈县县令搜刮民脂民膏。一查之下背后的靠山正是您,三皇子实在没想到,竟然会被亲生妹妹在回宫路上伏击,现在踪影全无啊!”
“荒谬!”
我站起来厉声呵斥。
二哥状似规劝道:“四妹,不要忤逆母皇。”
“传旨,着大理寺查案。未找到三皇子前,将四公主入狱,任何人不得探望。”
母皇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把我压入刑部大狱里。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发怒了。
她和许多帝王一样,觉得自己膝下的儿女该一团和睦。尤其我们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那关系只有更近。
而如今,一个皇子说失踪就失踪了。
“你何必亲自来一趟?这地牢潮湿阴森,侵入了寒气又要大病一场。”
我从草堆里站起身,隔着栅栏对缓缓而来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道。
晚月扯掉兜帽,精致的绣鞋小心的避开一团水渍。
“我在府里担心你,同样要大病一场。”
我失笑,接过她递来的食盒。
“他到了哪?”
晚月语气淡淡:“运气不错,正躲在崇明山里。”
“到此为止了。”
我那好三哥是绝活不下来的。
也不知他对我早有怀疑还是怎的,竟阴差阳错查到我私造军械。他当然大喜过望,恨不得立马飞到京城弄死我。
谁让他九岁那年做过亏心事呢。
我还记得他牵着四岁的我,手掌潮湿又冰冷,赶走所有的宫人,推我下池塘去和锦鲤作伴。
晚月为了救我,落下了一身病。
现在,该我送他去见锦鲤了。
晚月转身欲走:“看也看过了,我……”
“有人来了。”我脸色一变。
这个时间点谁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