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气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你看,我二姐犯了大错我爹也不生气,如今她在江南喝茶,而我却在庙里等死。
我就快要死了。
我是大业朝左丞的第三个女儿,我爹一共有四个女儿,我夹在中间,前面爹不疼,后边娘不理。
我爹要把我二姐嫁给御史大夫秦大人的小儿子,秦小公子长得虽是一表人才,像极了他那早逝的娘,但是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于是我二姐逃婚了,她在成婚前两天逃到江南去了,说是去看我那嫁过去就没回来探过亲的三表姑。
然后我就被我爹揪出来救场,替嫁去秦府。
我被我那一心仕途的爹给忽略惯了,小时候还渴望他一星半点的父爱,长大了之后就不太把他当回事了。
但是他没给我逃婚的机会,让丫鬟押着我老老实实地嫁去了秦府。新婚夜根本就没见到秦小公子,拜完堂他就不知道跑去哪个秦楼楚馆风流快活了,独留我一个人守空房。
我一个人乐得自在,但是陪嫁的丫鬟们急得满头大汗,说明日我就会变成整个京都的笑柄。
京都的人没来得及笑我,因为第二天早上秦小公子从青楼回来的路上被马踩到了,断了一条腿。
回到前面那件事,我快要死了。
秦小公子腿断了,我公公秦大人觉得是我八字不行,克的。
于是打发我去庙里住着,去给我那倒霉的夫君祈福。
不知是不是我那继婆婆找的庙跟我的八字也不太合,我在庙里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和尚染上了天花。
我小时候听嬷嬷们说过,小孩子出天花一般能挺过来,但是大人得天花很容易就挺过去,挺到阎王殿里去。
我已经十五岁了,多少是不能算个小孩了。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心里是有些恨我爹的。
恨,但不多。
都是夹在中间的女儿,我二姐向来会争宠,上到分到的珠宝首饰,下到我爹的一句夸奖。
我是自己不争气,我爹不理我,我也甚少理会他。
其实这种傲气是没用的人,你看,我二姐犯了那么大错我爹也不生气,如今她在江南陪着三表姑喝茶,我在庙里躺着等死。
外面出过天花的小丫鬟又端了药进来,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端着药服侍我喝,一边喂药一边眼泪哗哗地流,哽咽道:“小姐,这庙外面已经被封起来了,我听嬷嬷们说,如果天花隔绝不开,还有蔓延,就要烧了这里。”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的心想,这是要把我们烧死在这里的意思。
一连好几日我都昏昏沉沉的,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小丫鬟很实在的顿顿药都一滴不剩地给我灌下去。
在我迷迷糊糊的这几日里,我娘和我大姐身边的嬷嬷来了两回,大姐已经出嫁了,嫁给了沈国公的长子,她上要侍奉公婆,下要带孩子,还挂念着我,我心中十分慰籍。
过了七八日,我终于有了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外面下雪了,快过年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过上这个年。
我开着窗子,捧着手炉坐在窗边看雪,若是真的就这样要死了,我心里其实还是有一件让我挂念的事的。
我这样斟酌着,门吱呀开了,我那小丫鬟和我娘身边的嬷嬷进来了,一看我坐在窗边唬了一跳。
嬷嬷是来告诉我,我跟秦小公子八字不合,我爹娘那边做主,我跟秦小公子和离,她说完还骂了秦家两句,情真意切地说就是秦家害的我,这一和离我肯定很快就好了。
我知道这和离估计也不是我爹娘做的主,秦家指定不想刚办完红事办白事。
我没理会她这件事,只说我还好,叫我爹娘不必忧心,她才抹着眼角出去了。
我心里一点也不怨恨秦小公子,可能都不是幸运的人,我心里还有一点可怜他,我这好歹是亲爹亲娘,他那边有个后娘,俗话说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
我们这短暂的婚姻结束了,我俩却两个正式的面都没见过,也算京都一奇谈了。
现下和离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我死前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这才是我的大事。
若是我好好地活着,这件事其实还真不算个事情,可是我活不成了,我又觉得它算个大事,我若不了了,将来过奈何桥也要哽一口气。
我贴身的两个丫鬟都没出过天花,被隔在庙外面,我便叫我这小丫鬟去找我的大丫鬟。
小丫鬟把我那翡翠手串拿过来时还用桃花小手帕裹着,谨慎地呈给我,好像那是什么龙肝凤髓般的稀罕物。
我慢慢把那手串拿在手里,触手冰凉,那珠子颗颗晶莹剔透,一看便是上等的翡翠。
这是我十岁那年得的。
其实不能算得的,算抢的。
我从小便是个好那好颜色的,身边的婢女个个长的闭月羞花,养的也是十分精细,大家小姐也不过如此。
10岁那年出去玩耍,在醍醐江畔遇到了个漂亮的小孩。
那小孩看着跟我差不多大,长得比女子还漂亮,却穿了一身男装。
我非说他是女子,争执不过便叫丫鬟脱他衣服看看,结果被他给按在地上,吃了一嘴土。
我坐在地上哇哇哭,只道他好看,要跟他做姐妹,他一脸嫌弃和不情愿,说自己是男子,不能与我做姐妹,但可以与我做夫妻,又把手腕上的翡翠手串摘下来给我。
他手指纤细修长,那珠串放在他手心里格外好看,我止了哭叫接过那珠串,丫鬟都比我大几岁张嘴便斥他没有礼数,孟浪。
前面我还要扒他衣服,后面我的丫鬟又说他孟浪,把他气得不轻,最后说我这等小泼皮,日后长大指定是个河东狮。
我那时不知什么是河东狮,只知道贪婪地看着他的美貌,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指着我恶狠狠地问我是哪家的,又道让我等着与他做夫妻,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我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的丫鬟紧张了几日,也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毕竟丞相家的小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娶的,而且我并没有给他任何东西。
那翡翠珠串我常拿出来赏玩,平常便叫丫鬟帮我收着。
虽然当年只是孩童之间匆匆几句戏言,但是现在我快死了,我很想把这个还给他,告诉他我死的事情。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成亲了。
我其实还是有点侥幸地想,他会不会还记得我,还等着娶我呢。
可惜我并没有一点我那“小情郎”的信息,我困在这庙里,还没见到世上的好风光,就要枯萎在这里了。
翡翠珠串被我戴在手上反复摩挲,这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件事情了。
我虽然非长非幼,但好歹生来尊贵,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都享受过了,我爹娘除了我还有三个女儿,两个庶出的儿子。
小丫鬟看着我消瘦的脸颊忍不住安慰道:“小姐,已经过去八九天了,你再忍忍,天花挺过十五日就没事了。”
我扑哧一笑,这世上有句话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熬到第十一日的时候我大姐的嬷嬷又来了,这时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脸上也长了天花,小丫鬟不敢让我抓,怕留疤,就用绸缎把我两只手包住系在了一起。
嬷嬷说我二姐在从江南回来的路上了,托我们三表姑的福,她要与清平郡王世子订婚了。
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给她替嫁,她没有半点忧心我,只小小半个月,就给自己找了个新的夫君。
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二姐比我受宠了,因为她知道趋利避害,她会去争,会去抢,够自私。
大姐的嬷嬷还带了大姐的话来,她说:“三妹,你怎么也要撑着这口气,你不想去问问她的良心吗?你不想去问问父亲吗?你也是咱们家的女儿,你是傅家嫡出的三小姐,他们不能这么对你。”
大姐应该是整个傅家最了解我的了,我不争不抢,是因为我已经有了个好的出身,就算父母亲没有那么疼我,我也不在乎。
可是他们这么对我,他们不能这么对我。
嬷嬷走后我摊在床上痛哭,我心里其实十分明白他们就是不疼我,不在乎我,我就应该争这口气,养好病回去跟他们大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