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妖一命,注定万劫不复。
我怔愣地瞧着那穿心的一剑,执剑人是我心爱的徒弟。
从云行止眼中的滔天恨意我便明白——我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并非区区狸猫化身,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想起这个朝夕相处、传道授业的师父……
是灭我全族的仇人。
我,绮兰神君,终于凑够了第九十九次「堕凡尘」。
跳落尘渊这件事,我已经快轻车驾熟了。
看守此处的还是我同门师弟泽清,和我截然相反的守序好仙。
我很愉快地跟他打招呼,他深深嫌弃地挪远了些。
但,泽清万万不会想到,这一次触犯天条,是我故意的。
在天界都能屡教不改次次犯戒的我,难道打落凡尘就会浪子回头?
那必然不可能。
我落在点翠浓荫的山林里,脚还未曾站稳,正见到一个猎人倒拎着毛茸茸一团小东西准备开宰。
「等等诸位好汉福生无量天尊!手下留……留猫!」
几个猎户的目光狐疑地聚拢在我身上。
「善哉善哉,在下远远观望,便见此地妖气横生,恐怕有魑魅魍魉作祟。」
「你说它?妖怪?」
其中一个汉子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拎起来,小家伙四肢拼命踢蹬,发出绝望微弱的叫声。
几个人哄笑起来。
好吧,的确太弱了,怎么看都不大像能作祟的样子。
我承认,我事儿精,平生最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管闲事,不然也不能把诛仙的落尘渊当自己老家,跳了一次又一次。
我战术性咳嗽,自然而不做作地从猎狐手里拎过来那只花狸猫。
一面指指点点、煞有介事,「这各位就不知道了吧?妖,妖怪总是千变万化的,不然满大街你怎么看不见?我是修行之人,所以才好心相劝哪,你如今杀了它寄托的肉身,它的怨灵就会一直缠着你,轻则倾家荡产,重则性命之虞!」
「此话当真?」「怪吓人的……」
「那可如何是好?」
「但凡妖物,必有‘妖眼’,就是它的要害。诸位知道在哪儿吗?」我十指掐诀,嘴里喃喃低语,然后——
撒腿就跑!
我真的是谢谢泽清。
他是真能处,说打落凡尘是一点儿灵力没给我剩啊!
一手拎着的狸花猫不满地蹭来蹭去,嗷嗷龇牙。
我另一只手在扶着膝盖,喘气喘得一塌糊涂,「我说你个小东西,知不知好歹啊你?对救命恩人就这态度?」
见它不乐意让我拎着,索性四下看了看,在山石上给它放了下来。
结果,我走哪儿,它跟哪儿。
脏兮兮的,不过数月的小猫,瞪着一双乌黑的圆溜溜的眼睛。
呃……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差不多得了,被贬已经很倒霉了,总不能让小家伙跟着我风餐露宿的吧?
然而怎么也撵不走,猫就跟在我屁股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我索性加快脚步来到了山洞。
刚刚把衣衫脱下来甩了甩尘灰,便和溶洞深处的一双幽绿色眼眸对了个正着。
那家伙扭动着身躯,摩擦出「嘶嘶」的声音,鲜红蛇信吞吞吐吐。
「呃,蛇兄,早。」
我哆哆嗦嗦往后挪,背靠上了石壁,「我不是故意搅扰你的我错了我错了这就告辞啊啊啊啊!」
那小崽子居然不开溜,居然挡在我面前,圆滚滚的眸子里迸射出愤怒的小火苗。
「嗷呜——」
这洞内有妖气暗暗浮动,只怕眼前这位至少有几十年的修行,我急的一把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狸猫拎起来藏在身后,对着蟒蛇嘿嘿笑。
谁知那蛇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竟然慢吞吞地离开了。
我目送它蜿蜒而出,不免有点得意。
「果然啊,虽然没了修为,但我这一身的仙风道骨是藏不住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生的实在有违观瞻,蛇都不想碰?」
身后传来道少年音色。
如清泉薄荷,然而语调中不免带了一丝嘲弄。
我回首。
少年乌黑短发、黄金浅瞳,略带稚气脸上带有三道黑刀纹,两颗虎牙尖尖,嘴角是漫不经心的笑。
十足的美男胚子,但——
有!未!着!片!缕!
我大吃一惊、大受震撼、大……大大的没眼看。一面掩面一面叫道,「不是,你们猫妖族怎么这么的、这么的不见外啊?你这是要给谁看?你你你你……」
后半句竟是卡在喉中说也说不出了。
头顶投下小片阴影,我挪开指缝,正对上那双邪气的黄金瞳,和微微露出的虎牙,「哦?你不是修道之人吗?道心这么不稳啊?」
「尊驾走的是什么路,修的又是哪条道?」
……
饶是我纵横三界多年,也没见过这等阵仗,不由得十分后悔刚刚自己横插一脚。这货年龄不大,倒是一副邪性狡猾的模样,当真是……被他的原身给骗了。
我整理衣衫,拱了拱拳,试图逃离现场,「在下还有俗务缠身,告辞。」
「站住!」黑影一晃,拦在了我面前。
我眉头皱了皱。
「小狸猫,不跟你动手是看你年纪小,再不让开,姑奶奶可不客气了。」
少年信手拈来花草,在掌中化为衣衫。
似是犹疑地沉默了一下,然后问我,「你来自上天庭,对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腰间象征上神的勾玉令——基本上这玩意儿相当于最后保命的符,假若被血浸透,天庭估计会派仙来管。
我没惨到那个地步,也不知道有朝一日用到这玩意儿。
「啊,算是吧。」
被贬九十九次,但尚未开除神籍的那种上天庭的混子。
「那你厉害吗?」
厉害的还能站在这荒郊野岭跟你扯闲话?
我撇了撇嘴,然而那双眼实在剔透到无一丝杂念,我能清楚看到他的求生欲。
就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我是被贬下界的。」我诚恳地说,「厉不厉害,这很难讲,要说和凡人打架斗殴估计还成,但是遇上个厉害的妖啊啥的,估计我也得跑。话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他平静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为,他们要杀我。」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神仙被贬下界,可通过「赦神令」来刷任务重新飞升。
没错,别看上天庭受万民朝拜,制度和凡间差不多,犯错了就要被流放,给天帝打工,恢复人间秩序才能回去。
我这次被踹下天庭主要是调查在京都流窜横生的妖孽——听说频频暴起伤人,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但是在猫妖云屏口中,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说辞,他说是因为各门各派的修道之人开始大肆捕杀妖族,闹得鸡飞狗跳、平民不得安宁。
看刚刚那群猎户狂热的架势……
云屏似乎并没有骗我。
「他们抓妖干啥用?」我挠头不解。
「听说,是有人谏言,跟皇帝长生不老有关。」云屏神色有些不忿,眉毛拧起,「一只修行上百年的妖,在黑市榷场上少说值五十两黄金。这群修道的红了眼,便遣猎户山民来抄山!」
「这么凶残啊?他们就不怕遇上厉害的妖,拆吃入腹骨头都不剩?」
「如今所有的修道之人皆如火如荼捕妖,哪个妖族敢散发气息?你当刚刚的蛇是心肠好才放过我们么?」
呃。
好像也有道理。
我奇道,「可我也是修道之人啊,你怎敢这样放心大胆跟我走?万一我就是那个倒卖的臭道士呢?」
他撇撇嘴,「没听说哪方高人被一条蛇吓成内怂样的。要不是看你的上神令,我都不敢认。」
我没忍住给他个脑瓜崩儿。
就在霍霍磨牙的时候,云屏又说道,「还有,气息。」
「什么?」
「你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手指在虚空中张开。
「有些人作恶多端,气息是稠浓乌黑的,有些人畏首畏尾媚上欺下,则气息为浊,你的气息,很干净,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故而,也信你。」
——故而,也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