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秀王的一句玩笑话,我家破人亡。
父母流放异乡,姐姐乱刃加身,兄长惨遭阉刑。
而二十年后,秀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竟流着泪说想要弥补我。
呵,一切都迟了!
我低低痴笑,将早已备好的汤药硬灌进他的口中。
你拿天下还我,才不算亏欠!
「蜀中多佳丽,容止世无双。」
秀王在他的加冠礼上笑着吟出这句诗。
次日,蜀地沸腾。
贵妃娘娘数十年独占恩宠,她的儿子,是今上最为宠爱的小皇子,特赐「秀」号,分封藩王。
这样尊贵的身份,多的是想要阿谀奉承的官员借机攀附。
为着他的称赞,蜀女身价益高,以至于全境禁婚嫁,只为秀王府搜罗美人。
我的爹爹,小小知县而已,他保护不了艳名远扬的姐姐,迫不得已只能交出女儿。
姐姐临走前搂着她的嫁衣痛哭,小小的我牵住她的裙角傻傻安慰:「阿姐嫁了人还是可以回家呀,新嫁娘流泪就不好看了。」
她没有回应我,沉默着扯出一抹笑。
爹爹脱下官服唉声叹气,娘亲眼眶通红地将姐姐送出门,一顶小轿将她抬了去。
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开心,甚至……姐姐指腹为婚的夫君为何都不露面呢?
姐夫家与我家是世交,他亦是哥哥的同窗好友。
仪容俊秀,风度翩翩,年未弱冠便中举人,是一等一的好夫婿。
他和姐姐成亲的大喜日子,怎么只有冷清清的几个奴婢张罗?甚至迎亲的队伍穿甲佩剑,一个个凶神恶煞?
这些疑惑很快得到答案,以一种残酷血腥的方式……
我们一家被抓去监牢,我见到了姐姐,她全身已无一处好肉,触目皆是深可见骨的鞭痕。
她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却仍挣扎着冲我嫣然一笑:「小鱼儿,莫怕。」
爹爹娘亲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苦苦哀求着,希望用毕生积攒的银钱换姐姐一命。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没从姐姐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他便轻描淡写地宣判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子的死亡。
「苏氏女,勾引外男,不足以陪侍秀王,立刻诛杀!」
他浑浊的目光从爹娘身上一扫而过,慢悠悠落在我惊恐的脸上,「看看你的亲人,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姐姐痴痴大笑,血泪滚滚落下,她只说了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便眼睁睁看着好多面容可怖的囚犯过去了,她的头发被拽光,纤瘦的身体被摧残地像骤风中的落叶。
爹娘哭喊到失声,我吐出一口血。
知府大人笑得很开心:「别怪我,怪只怪她不守妇道,不入秀王殿下的眼吧。」
噩运还没结束。
爹爹被剥夺官职,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判流放。
娘亲已经疯癫,她忘记了姐姐,忘记了我。甚至主动铐上枷锁,以为爹爹是要带她去游历四方。
我被卖给一个长安富商做妾,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以色侍人。
姐姐的未婚夫婿从未出现,就连哥哥也不知所踪。
苏家家破人亡!
可欢天喜地送女儿入秀王府的家族源源不断,搜罗美人的狗腿子们依旧官运亨通,视百姓如草芥。
我无力改变这世道,因为此时此刻,苟活已成奢望。
富商嫌我不解风情,他最爱涂脂抹粉的女子。
我却是个沉默寡言的木桩子,还是他极恨的识字读书的那种女子。
一百两银子买来的小玩意儿不听话,他多的是法子对付我。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被责令跪在黑夜里反省,赤脚站在碎瓷片上练舞亦是常事,就连我仕宦之家的出身也让他厌烦。
呵,我并不惧怕。
得罪了他,一死而已。
重金请来的昆曲师傅精心教我:「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我却声声悲泣,只唱:「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
富商暴怒,将我半边脸皮打烂,吊在后院曝晒了整整三天。
小妾不是最低贱的宿命,还有更悲惨的地狱,能让我生不如死。
他微笑着这样告诉我,转手将我送给铺子里贱民出身的药农。
我没求饶,只静静盯着他看。
富商的笑,渐渐和知府的笑重合……
确实,我的境遇更加凄凉。
从前的温饱已成泡影,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变成了常态。
世道越发艰难,药农采的药偶尔才能被收购,他日日上山,却收入甚微。
我主动承担着所有的家务,包括独自伺候他瘫痪在床的母亲。
那是个性情刻薄且不良于行的妇人,少年守寡中年残废。
等守到六十岁,她可以向官府申请贞节牌坊,这样她的儿子药农就能沾光,脱离贱籍成为良民。
可我清楚,她是被迫守节的。
她喜欢折磨我。
她渴求强壮的少年,却不得不跟我这木讷的儿媳妇朝夕相处。
她恨我!
后来,药农因为事事不顺心,开始酗酒打人。
他才十六岁,也长得清秀文雅,却在喝醉酒之后,化身成凶残的恶兽。
这家里的两个女子,是他唯一能挥舞棍棒发泄郁气的对象。
又是深夜,药农大醉归来,妇人紧紧贴着我,一言不发。
预料中的殴打没有发生。
我的手背忽然冰凉一片,是身旁妇人隐忍的泪水。
我心知肚明,沉默不语。
贱民之贱,男子亦可屈身做妓。
我是他律法上的妻,女子更比男子贱……
不能坐以待毙啊……
我主动替妇人承受起药农酒后的暴行,就连采药售卖的活都一并包揽。
妇人不再恨我了。
她将祖上所有药业的知识尽数传授给我,我成了一个趁手的赚钱养家的工具。
我不觉得累,只满心欢喜。
自从外出奔波,爹娘和姐姐再也不曾血淋淋入我梦中。
从来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黄河发洪水,死伤无数,北边胡人的军队趁此天灾南下劫掠。
妇人和药农不愿走,他们才靠我辛勤劳作赚下一笔家业,舍不得。
爹爹曾说过胡人的残忍凶悍,屠杀我边疆数万军民,割下的人头比城墙还高。
我心有余悸。
钱财可以再挣,命却只有一条。
他们财迷心窍,依旧固执,还做白日梦觉得会有转机。
情势很快恶化,也不需我再劝,长安城全民逃难。
大家拖家带口往京城求生,自然成了强盗悍匪眼中的肥肉。
我从出发时便故意扮丑,一路上风餐露宿,早就蓬头垢面臭气熏天。
十八次拦路抢劫,不过损失钱财,从未有性命之忧。
直到……遇上官兵。
我一见那玄色盔甲红色头巾便知是京畿近卫营,恶甚于匪,狠甚于胡。
杀良冒功,一场血腥诡异的杀人狂欢拉开序幕。
流民们吓得痛哭嚎啕,慌不择路地逃窜。
妇人倏地握住我的手腕,干瘪的唇扯出一抹笑:「鱼娘,你定要为我儿子守节!」
丢下这句话,药农一脚将我踹下驴车,母子俩抛下我独自逃生。
刹那间,血雾冲天!
……
我从剧痛中苏醒,入目尸横遍野。
药农被射穿的尸体就在前方,我上前扒开他,底下是早已气绝身亡的妇人。
死透了,没救了。
我跌跌撞撞奔向远方,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死得好!
我疯狂大笑,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出知府、富商、妇人的笑。
我要进京告御状,我要为苏家报仇!
荒凉的官道上堆叠着几具尸体,一匹受伤的骏马正垂头拱着尸身。
又是被官兵虐杀的倒霉虫?
我漠不关心地路过,只想牵走马儿。
「姑娘,请救救我。」一只血手突然死死攥住我的裙角。
我扯回衣料急匆匆跑开,连马都不再敢要。
男子沙哑的求救声越来越微弱,他说他是寒窗苦读的书生,好不容易中得举人进京赶考,却被兵匪半途劫杀。
我停下了脚步。
若是没有当年那场倾家劫难,哥哥也会像这举人一般进京赶考吧?
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救了他,尽管自身难保,前途未卜。
书生同我哥哥一样年纪,却面貌普通,真真连个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哥哥。
我尽心尽力地救治他,爬山涉水为他采药,自己背后的伤口溃烂也不在意,只想确保他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