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夜,沈岐带着尚公主的圣旨跪在我的禅房外,说不能娶我了。
我沉默着,一页页地烧着为他抄了三年的佛经。
这时候的沈岐还不知道,他和公主的姻缘线,是我牵的。
他不能和我长相守,是我设计的。
我是护国寺的尼姑,法号静怀。
数九寒天,我穿着单薄的禅衣走在长安最贫穷的街市。
——奉旨乞讨。
小太监像驱赶畜生一样,不住地往我身上挥舞着鞭子,我不慎跌进泥坑里,手心按在泥浆下看不见的碎瓷片上,一时间血流如注。
百姓们趴在墙边好奇地打量,小太监逢人就说我是个禅心不静的妖尼姑,不知侍奉佛祖、修行己身,反而勾引香客,妄想红尘富贵,比那青楼的娼妓还要下贱。
唾弃我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朝我扔石子、泼潲水。
今天运气好,不知谁家的潲水里剩了半块番薯,我连忙捡起来在禅衣上擦了擦,三两口下了肚。
小太监见了笑得越发张狂,他伏在我耳边小声说:“沈驸马若见了你这副模样,必定恶心地三个月吃不下饭!”
安宜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皇帝和贵妃原本想为她择新科状元为婿,可公主偏偏看上了永平侯沈家的庶子沈岐。
皇帝和贵妃拗不过公主,下旨让沈岐尚主。
所有人都说沈岐撞了大运,今朝攀上了安宜公主,明日必定飞黄腾达。
沈岐便是拿着自己的命去讨好公主,也不为过。
可是他没有。
公主婚后与沈岐不睦,意外发现驸马心有所属,气得回宫哭诉。
我当时还在佛堂抄经,羽林卫踏破天雨,将我拖出山门,丢进了暗娼馆。
那里真的好黑啊,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我在井下嘶吼挣扎,却还是被腐朽的淤泥一点点吞没。
我以为我会死在哪里。
是这个小太监带我出来的。
他说贵妃娘娘心善,特意求了皇帝饶我一回,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我能行乞三月而不死,便给我一条活路。
我抬头望着远处幽深的巷子,模糊的视线忽然捕捉到一双眼熟的黑靴。
沈岐……
你来了。
我爬到那巷口时,沈岐已经不见了。
他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贵妃娘娘入宫十七年便专宠十七年,安宜公主是贵妃和皇帝唯一的孩子,沈岐得罪了她,整个沈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我?
方才那一眼,兴许只是我的幻觉。
夜色已至,四方宵禁。
小太监一面驱赶我入马棚,一面埋怨自己要跟着我挨冻,心里一生气,又踹了我两脚。
我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热地很,偏偏后牙槽咬地咯咯作响。
小太监又忍不住怒骂:“公主待你那样好,你却恩将仇报,勾引驸马,真当立刻死了才好!”
在许多人眼中,公主是我的恩人。
贵妃娘娘喜欢去护国寺听经,公主也是寺中常客,而我是接待她们最多的尼姑。
公主用剩下的护手油膏给了我,公主睡过的新棉被给了我,就连公主剩下的银丝炭也给了我。
寺中不少人嫉妒我得公主青眼,觉得我早晚有一日要乘着公主的东风,去享受红尘浮华。
就连公主也多次问我要不要还俗,做她的贴身宫女。
我总是摇头,说自己已入空门,便不会有俗世的妄念。
但这些都是假的。
我比任何人都盼望还俗。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我不能。
皇帝不会允许我还俗。
我的身体越来越热,喉咙仿佛要喷出火来。
恍惚间,我看见了一片火海,紧接着便是小太监叫嚷的声音。
轰!
一块火幕从高空落下,我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醒来时,周围没有马棚的臭味,反而弥漫着浓烈的檀香。
“静怀!”
沈岐的脸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已数月不曾见他,他双眼发红、满脸疲惫,干裂的唇边是一圈乱糟糟的胡须。
马棚着了火,沈岐趁乱把我偷走了,留下了一具女尸。
现在,那些人恐怕都以为我被烧死了。
“贵妃可有来过?”我紧紧抓着沈岐的衣袖,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生出强烈的期待。
我死了,无论是真是假,贵妃都应该派人去看一眼的。
沈岐却说,只有县尉带着人来处理残局。
我无力地望着床幔,泪水从眼尾滑落。
我的心空荡荡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她不来看我。
沈岐不理解我为何执着于贵妃有没有去看我。
他看穿了我对贵妃的期待,冷静地告诉我,贵妃一向疼爱公主,如今我死了,她们只会觉得快意,根本不会念及昔日在护国寺的旧情,而为我伤心。
我闭上眼,拒绝面对这个现实。
可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公主想假扮尼姑出寺玩,便让人翻了我的箱笼,恰好翻到了沈岐送我的手镯。
偏巧,公主也有这样一只镯子,所以她们都怀疑是我偷了公主的。
我不肯承认,只说是捡的,公主怒极,命人将我按在水缸里非要我认罪。
我不知喝了多少水进肚,险些死在水缸边。
还是贵妃身边的女官带着公主遗落的镯子过来,说公主认错了。
两只镯子的花纹根本不一样。
公主罚错了人,我却还要跪在她脚边,叩谢她的警醒。
师父说我犯了贪念,多亏公主点拨,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贵妃说公主年幼,被她和皇帝宠坏了,行事难免冲动,让我千万不要和公主计较。
我哪里还敢计较什么?
不告而取的是她们、诬罪杀人的是她们。
可到头来所有的错都只在我一人。
贵妃明知我差一点就被公主溺死,却依旧偏袒。
也许从那时起,我就不该对贵妃抱有期待。
贵妃只是安宜公主的娘。
不是我的。
“静怀,等你养好伤,我就带你走。”沈岐捧着我的手,眼神坚定,“我们去投奔梁王,我不做驸马,你也不是尼姑,没有家族负累,没有佛祖阻拦,我们结为夫妻,一生一世。”
可惜,他的话刚说完,我们就被公主找到了。
“你果然没有死!”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怨毒。
沈岐挡在我床前,作出保护的姿态。
公主忽然笑了笑,说:“沈岐,本公主给你两个选择,一,做一个听话的驸马,为本公主挽回损失的颜面,你和她都能活;二,你们一起去死!”
公主和驸马新婚后闹了一阵别扭,险些要和离。
没想到忽然峰回路转,夫妻俩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驸马会亲自过问公主的手炉还热不热,会弯腰为公主拭去鞋上的泥污,会半夜不睡觉为公主折花舞剑,会冒雪进山为公主猎最好看的皮毛……
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公主府的勃勃生机中并不包括我。
“你既是出家人,便不该生出男女之情,公主饶你不死,你当心怀感恩。”贵妃眸光平静地俯视着我,“公主和驸马一直这样,对你也不好。本宫给你一个机会,和驸马说清楚、断干净。”
别人都说公主和驸马恩爱。
可贵妃毕竟是母亲,她最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幸福。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岐了。
当他跨入厅堂,跪在我身侧向贵妃问安时我才发现,他受伤了。
贵妃似乎也很意外,连忙关心他的伤势,他却平淡地摇摇头,说为了公主,这点小伤不打紧。
我就站在他身边,他的目光却没有一刻落在我身上。
几个月前妄图瞒天过海,仿佛只是他一时冲动。
如今,他已知道轻重对错,自然全心全意扑在公主身上。
我尚未来得及和他说清楚、断干净,他便用行动证明,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贵妃打量了沈岐好一会儿,忽然问我:“静怀,你可想回护国寺?”
贵妃并非在问我,而是希望我主动承认我想。
不管沈岐是否真的一心为公主,我若继续留在公主府,必然会成为他和公主之间的刺。
我感恩戴德地叩谢贵妃,再次回到我的禅房时,被几个师姐兜头浇下几盆冷水。
她们说我坏了护国寺的名声。
我奉旨乞讨时,不少人来问勾引香客的尼姑是哪座寺庙的,法号叫什么。
因为我,所有尼姑都被香客女眷们怀疑了。
就连师父也说,若非贵妃娘娘口谕,护国寺万万不敢留我玷污佛祖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