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有传闻,新登基的陛下是个玩物丧志的昏君。
原因无他,这位陛下极嗜甜,总是在我的糖人摊前流连。
我也很惶恐——
陛下明明尝不出味道,为什么还要吃我做的糖?
京中已经人心惶惶了很久。
五年前军中有人起兵造反,那时朝中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当朝皇上放下豪言,说区区竖子,何足挂齿。
谁能想到,仅仅五年时间,叛军攻城陷池,一举围困京城。
当日,旧朝皇帝在寝殿中自尽,守城将士大开城门,迎新帝进京。
这些大人物之间的斗争,原本同我没有什么关系,毕竟我只是市井中一个卖糖人的升斗小民。
新帝进京,我们的生意也顾不上做了,将通向皇宫的那条主路围得水泄不通。
我远远地望过去,新帝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的盔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我在京中走街串巷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身形这样挺拔的人。
我低垂下头,不敢再看。沿途跪着的都是百姓,诚惶诚恐的。京中曾有传闻说叛军首领极其凶残,进京后可能会屠城,大家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偏偏有个小孩儿,才三四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喜欢热闹,从人群中钻出来,跑到路上,眼看着就要被马蹄子踩死。
我一把伸出手来抓住他,却忘了肩上还背着背篓,里面都是我平日里卖的糖人。
此时背篓里的糖一齐撒了出来,而新帝握住缰绳轻轻一扯,停在我脚边。
那个孩子被人拦住,张开嘴就想哭,我手忙脚乱哄他,往他嘴里塞了颗糖,他的哭声才止住,然而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被新帝注意到,他朝这边望过来。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他身上挂着一把玄色的佩剑,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若是他想,也能随时结果了我的性命。
马蹄踏在我做的糖人上面。
碎了,不能吃了,大清早起来熬的糖全部糟蹋掉了,我心疼得要命。
「你,抬起头来。」
新帝的声音有些嘶哑,莫名地熟悉,我来不及思考,抬眼望过去。
首先看到的是他握住缰绳的手,指节根根如玉,可惜的是有一道纵贯整只手背的长疤。
日光明晃晃地照着,他脸上戴着面具,陷在一团阴影里,并不分明。
他久久地望着我,久到我的心跳如擂鼓。
「你的糖人好吃吗?」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我有些怔愣,不懂他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这样的问题。
然而不过片刻,他身边的副将将我客客气气地请上了马车。
我半辈子都在走街串巷做买卖,从未坐过这样宽敞暖和的马车,立时有些拘谨。
我就这样惶恐不安地被带进宫中——
他们说,陛下极嗜甜,让我近身伺候,日日为他做糖。
新帝登基是何等的大事,宫中忙得团团转,无人有暇顾及我。
直到深夜,我估摸着今日不会有人找我,准备寻个地方先睡下时,他找到了我。
皇帝已经换上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这样鲜亮的颜色,更衬得他丰神俊朗。
然而他脸上依旧戴着面具,只隐隐看到一道伤疤从脖颈向脸上延伸。
「我想吃糖,现在就想吃。」他脸上表情晦暗不明,我猜不透面具下是什么表情,只能诚惶诚恐地应了。
幸好御膳房备着熬好的糖浆,我取过一些,当着他的面用竹签画出一条威风凛凛的龙来。
我的手动得极快,三两下做好递给他。
他伸手来接,指尖从我手上轻轻掠过,手冰冷得好像没有温度。
大冷的天,他竟穿得这样单薄。
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了另一个男孩子,可他分明已经死了。
儿时我家也算殷实,在京中开了一家糖铺子。
但我爹忽然病倒,家里值钱的东西陆陆续续都当掉了,铺子也没有保住。
我爹强撑着病体,教会了我做糖人的手艺后,便撒手人寰。
府中做糖的杂役都遣散干净,只有一个唤作卫玉的男孩子,年纪比我小些,一直不肯走。
他原先是弃儿,被我爹捡回来养大的,死脑筋得很,说要一辈子跟着我,两个人也有照应。
我便带着他走街串巷卖糖。
糖是好东西啊,甜滋滋的,含一块在嘴里,好像苦涩的生活都有了盼头。
但我舍不得吃。这些糖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它要换成铜板,再变成我们的口粮。
卫玉却不同。我怜惜他年纪小,又跟着我辛苦劳作,总会匀出一小块糖留给他。
他总要同我分享。逢年过节,我们什么也没有,分食一个小小的糖人,便觉得好像已经得到了一切。
他叫我阿姐,为我缝补磨破了的衣裳,
好像从他死后,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此心安定的感觉,午夜梦回时每次想起他,我的心都绞痛难忍。
那时候我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大多给了史明宵。
他是我爹为我选的夫婿,出身寒微,但读书极用功,我爹说他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叫我们相互扶持。
他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但我一心爱慕着他,便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男儿。
卫玉一向不喜欢他,我也只当是他们性情不和。
后来他果真中了举,当了大官。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少年状元风头盛极一时,第一个抛弃的就是我。
原来他从来都鄙薄我,也对,我这样一天到晚干粗活的人,手上都是茧子,脸上风吹日晒,皮肤也不那么细腻,字都认不得几个,更加没读过书,似乎确实同他不是很般配。
我在家中哭了几场,积郁成疾,终于病倒了。
卫玉一直在照顾我,朦胧中,我好像听到他在我耳边问,阿姐,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他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而我的眼泪又沁了出来。
病好后,我终于想通了,婚姻大事不过是两情相悦,你若无心我便作罢。
但我供他读书那么多年,银子总要还给我。为了赚这些钱,我和卫玉起早贪黑做糖,刚出锅的糖好像能把手烫化,吃了那么多苦头赚来的银子,不能就这样打水漂一样给了史明宵。
所以我去敲史明宵的府门,找他要钱。
彼时他已有佳人在侧,我知道,她是丞相家嫡出的大小姐顾尘,素有才名,不是我可以比的。
我按捺住心下绞痛,说明来意。
史明宵脸上青白相交,顾尘却已经恼怒起来。
「什么贱民,多少人想给状元郎送银子还没有门路呢,本来不想同你计较,你竟自己找上门来。」
我多后悔那一天去找史明宵呢?
顾尘对我们的过往怀恨在心,狠狠羞辱了我一顿还不够,又告诉我,她已经命人烧了我的房子。
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卫玉,我的阿玉还在家中,我从城南奔走到城北,也只瞥见了一片火海。
我发疯一样要冲进去,被史明宵死死拦住。
原来人能发出这样凄厉的哭声,像是已经失去了一切。
史明宵将我打晕,待我醒来时,家中已经只剩下断壁残垣。
我在世上从此没有一个亲人。
莫名的,我觉得陛下的神态很像阿玉。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手都这样的白,或许因为他们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温柔。
我怔愣片刻, 泪盈于睫。
那样乖巧地跟在我身后,叫我阿姐的小卫玉,此生都被困在火场中,我所有的希望好像也在那个时候湮没了。
宫人们为我收拾了一个住处,我便住在宫中,日日为陛下做糖。
他似乎格外噬甜些。
因为皇上日日要见我,宫中倒无人敢寻我的不痛快,日子也过得颇自在。
直到史明宵来找我。
「我要同顾尘成亲了。」他望着我,目光像是有些沉痛。
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我才是负心之人。
我恨不得一口啐在他脸上,怎么会用正眼看他。
「是想要一句恭喜吗?」
可我不会恭喜他们的,他们都是一样的心肠歹毒,我只会咒他们早日下阿鼻地狱。
我的目光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像是被灼伤,话语中转了个弯。
「这么久了,你还没放下吗?」
我怎么放下?阿玉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被他们一起害死了!
我举着锅里刚舀出来的糖浆,想劈头盖脸往他身上撒。
他仓皇闪躲,脸上那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神情终于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