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走了一个男人二十年的寿命,
他在我编织的梦里,苦心孤诣地怀念他的白月光。
我怜他,爱他,
决定豁出性命去帮他。
他只想再见一眼他的心上人。
最后,他心愿达成,卑微地伏在我脚边,求我看看他。
可我已经做不到了。
我叫织云,是一个织梦人。
专门为别人编织梦境,在梦里可以找寻失去的记忆,重温往日快乐的时光。
只是不是免费的,每回要收取十年寿命作为报酬。
师傅说,我得了一种怪病,她在河里捡到我时,我就是这般模样,几年来,未曾长大过。
永远十七岁,永远稚嫩如少女。
记不得自己原本的身份,也记不得自己的父母是谁。
我的这个怪病,就是寿数极短,所以师傅教我织梦的秘术,通过获得他人寿命作为报酬,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几百年间,我守着山下的一间小屋,一台织梦机,勤勤恳恳每日劳作。
来我这儿的人,有想要高中的贫苦读书人,有想要跟爱人长相厮守的青楼女子,更多的是希望一朝暴富的人。
他们愿意付上十年寿命,只为体验一把梦中的欢愉,但只要我说出留在梦里的代价时,他们无一例外,严词拒绝。
若想留在梦中,现实世界的这副身体便会永久沉睡。
用凡人的话说,就是死。
人们向往美好,喜欢做梦,但是个人就会怕死,所以我这儿从来没有回头客。
直到我遇见了他,旭华。
一个异瞳的年轻男子,头戴斗笠,一身粗布麻衣难掩疏朗眉目。
他说,他想在梦中寻找一个女子。
但他并不记得这女子的名字,也想不起她的模样,只是心里有个声音,驱使着他去寻觅。
这是我织梦多年,第一次失败。
没有人能看见那女子的模样,在梦中,他与那女子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迷雾,驱不散,看不破。
像是隔着银河。
他怅然若失地走了,再次相见时,已变成了三十岁的中年男人。
我很惊诧,「旭华,你怎么又来了?」
眼角出现细纹,他淡漠的双眼看不出神色,蒙着一层浓浓的哀伤。
但他并不记得我,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与我的初次相见。
原来是个没有记忆的人,多悲凉又可笑的一生啊!
师傅说,他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没有记忆,一生都在失去,每日醒来都是崭新的世界,一切都要重新接纳和熟悉。
唯有执念不变,反复寻觅,反复忘却。
「你帮不了他的,放弃吧。」师傅劝谏我。
可我好歹也取走了别人二十年的寿命,总不能一点忙都帮不上吧。
可师傅说,织梦人不能过多地介入旁人的梦境,恐扰乱烦人的命数,会遭到反噬。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每个人要有什么样的路,有什么样的劫数。」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放弃吧。」我学着师傅的话,劝说他。
他睁着浑浊的眼,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想看清她的脸,你帮帮我。」
那是我第三次见他,昔日少年,两鬓已覆上白霜。
青色的右眼仍旧澄澈,左眼越发浑浊。
这话他已经说过三遍了,但他自己记不得,总是重复着,一点点慢慢变老。
我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梭子。
他一言不发,兀自躺上了竹榻。
「十年寿命,你晓得的。」
「这次之后,你就会变成五十岁的老翁。」
我想问问他,真的值得吗?真的值得为了寻找一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可我问不出口,他根本不记得我。
纵使在我的记忆里,已经为他织就两个梦,取走了他二十年的寿命。
他是个没有记忆的人,终身都在寻觅。
这是我第一次,生出想要帮他的想法,可我如何能想到,到头来我甚至愿意为他逆天而行,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梦,缓缓开幕。
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虽是冬日严寒的天气,似乎也没有让行人们的热情消退。
穿过集市上最热闹的地方,旭华来到一处戏台前,台上演着熟悉的《霸王别姬》,正演到虞姬自刎的场景。
台下坐满了观众,有人鼓掌叫好,有人低头拭泪,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戏台上。
唯有旭华,死死盯着第一排的那个背影。
我也认出来了,这是上两回梦里的那个女子。
这回他离她更近了些,甚至都能看见她头上戴的钗环,闻得见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斗篷,衣摆处以银线绣了翠竹的纹样,秀发绾成高髻,用透色的玉簪子点缀,露出白净的脖颈,很是清丽脱俗。
看背影便知道,这是个难得的美人!
旭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在他脸上看见了少有的惊喜之色,他挪动着椅子,试图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
他用力往前伸手,似乎这样就能触碰到她了。
「咚—咚—咚—」
接连着响起了三声鼓响,周遭的掌声、啜泣声、欢呼声瞬间消失,甚至连整天大街上的叫卖声,议论声都戛然而止。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放眼四顾,发现身旁的人都静止了,似乎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直在原地。
念及此处,他心下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冲着那女子的方向狂奔。
「大王啊—」
台上虞姬的一声惊呼响起,手中的长剑眼看着就要抹向脖子。
那张脸,涂满了油彩,但隐隐地总觉得很熟悉。
唢呐一响,一切早已注定。
温热的血飞溅而出,落在旭华的脸上,他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他迷惘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戏台,戏台上的人一点点消散,连同那个触不可及的女子一起,化为飞灰。
最后,他在竹榻上睁开眼,天空开始落雪。
与前两回不同,这次他躺在榻上,没有动静,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走上前去,却瞧见他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哭了?我心中惊诧。
「对不起啊,我帮不了你。」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太好受,「我回去再问问我师傅吧,也许是我能力不够。」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平复心情,用双臂支撑着身体,从竹榻上爬起来。
方才那个梦,好像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离开的时候,他变得更老了,孤独的背影里透着凄凉。
「你别再来了,旭华。」我朝他离去的背影吼了一句。
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迷茫地看向我。
可我撒了谎。
我不想看着他不断老去,却又期盼着每次相见时他陌生的眼神。
也许,我能再帮他点什么。
师傅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通。
说我死活不听劝,冒着反噬的危险只为了帮一个凡人。
「织云,凡人的寿数只有数十年,你可明白?」
我又如何能不明白?
旭华已经五十岁了,心绪凄迷如他,能活到八十已经算是恩赐。
还有三次相见的机会。
「你是不是对他动了情?」师傅猛地瞪大了双眼,「你傻啊,你是不会老的,对一个凡人动情,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说罢,我便挨了一下结实的头槌。
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我开始思考师傅的话。
旭华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他会不停地忘记我。
但若是能在他有限的生命中,我与他能多一丝一毫的快乐,那也是好的。
我不懂得情爱是什么,但我想帮他。
至少能让他在死之前完成心愿,或是为他暗淡悲凉的短暂人生,增添几笔生动的色彩。
第四次相见,我在倒数着他的生命。
他变得更加苍老了,后背佝偻着,头发半百,双手颤颤巍巍。
唯有那只青色的眼,从头到尾都没有变。
「我叫织云。」我再次自报家门。
他点点头,躺在竹榻上,对这儿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原以为这次又是同往常一样的徒劳无功。
可是中途出了岔子,让我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