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完以后,我奶奶背着我给我找了个婆家。
媒人带着地中海上门的时候,奶奶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才跟我坦白:“这是奶给你物色的男人,老实,憨厚,姑娘家不适合读太多书,还不如早点……”
我扫了一眼地中海对象和他那双眼冒精光的妈,再看看我奶,既然你不把我当人,那就别怪我不敬你了。
盛夏,天气燥热的不行,我蹲在我家露天土坝子里洗青菜。
太阳火辣辣的照在身上,一片一片布满了虫洞的菜叶在我手里翻来覆去,不多会儿,汗水已经爬满了整张脸。
洗着洗着,一个穿着当下村里人手一件的时兴花衬衫的中年女人领着一男一女走了过来。
以为是家里来的客人,我赶紧站起身擦了把汗,把手上的水擦在了围腰上,友善的冲来人笑笑:“请问你们找谁啊?”
这几人看起来像我奶亲戚似的,我赶紧进屋搬了两根长板凳请人坐,还倒了三杯水。
领头的女人上下打量我,又和另一个女的眉来眼去的。
“怎么样,我张婶保媒的,错不了,人家高材生勒。”
我不明所以,但也听出来这话说的是我,村里人走动,就喜欢顺带夸两句孩子拉近关系,我还是笑笑,不说话。
“叫你奶奶出来,我们来找她的,妹儿。”
我这才转身走进屋,扯着嗓子喊我奶奶,不一会儿,老人慢悠悠的晃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把鼻屎扣了擦在裤子侧边上。
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我端着菜进了屋开始做饭。
这会儿我还专心干着手里的事情,没意识到我奶肚子里憋了坏水。
饭做好的时候,我妈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一身的汗和泥。
我奶带着那三人进了屋,围着桌子坐下,一时间小方桌看起来有点拥挤。
弟弟端着碗,黑漆漆的手试探着往菜碗里伸,被我一巴掌打掉了。
奶奶刚才还在和三个客人深入探讨着什么东西,这会儿看见弟弟被打,一个眼刀子就飞了过来,无所谓的撇撇嘴,我在我妈身边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梦儿他妈,你看看强子怎么样?”奶奶突兀的来了一句,吓得我妈一愣。
我心里泛酸,什么时候,我妈才能挺起腰杆,不看奶奶脸色。
轻轻拍了拍我妈的后背,她才继续低头吃起饭来,含混着说了句:“嗯,是。”
奶奶贯会忽视我妈,一拍桌子:“那就这么说定了,梦儿姑娘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没得用,不如早点嫁人,强子就是奶给你找的男人,老实,憨厚。
我妈头低着,不敢吭声,只是连续扒了几口白饭,一筷子菜也没夹。
这会儿我才知道,我奶背着我,把我给卖了。
放下了碗筷,我看着我奶奶:“我高考考的很好,为什么要给我找一个比我爹还老的男人?”
五岁,我妈把我送进了幼儿园,家距离学校三公里,山路十八弯,相当崎岖。
夏天的时候每天顶着大太阳来回跑四趟,汗水能湿透衣裳,冬天的时候天亮的很晚,去上早课的路上黑漆漆的,我独自一人打着小小的手电筒,幻想着路边的树林里可能会跑出来一个鬼。
寒来暑往,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匆匆而过,我就要走出大山了,我奶奶的安排就像是那座压着猴子五百年的大山一样,将我的前路堵死。
我气的浑身发抖,有些口齿不清,双手死死的握着:“凭什么?我问你,你凭什么安排我?”
三个客人不敢说话,强子和他妈拿眼神瞟媒婆,我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都是震惊,她打着哈哈:“就知道吸我儿子的血,一个姑娘,书读的再好还不是要嫁人的,没什么稀罕的。”
她从旧时代走过来,深受观念压迫,见识浅薄没有错,那是时代和有限的认知造就的,可是她明明经历过这样的苦难,为什么还要将这座大山亲手压到我身上。
客人有些尴尬,强子不好意思的挠挠掉光了头发的那一块:“梦儿,你别这样说我,我比你爸小呢,我才三十九。”
强子她妈也尴尬的笑着附和,媒婆这时候也不敢说话了。
一时间,气氛降至冰点。
奶奶觉得有些难堪,还在试图说服我,我放下碗就转身进了房间。
从那天以后,我不愿意再和奶奶说话,只想一心等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高中毕业后在县城里找了几天工作,但都是一些黑心商家,一千块一个月还得从早干到晚,我拒绝了,回家乖乖干家务。
过了几天,奶奶看我对她有意见,又巴巴的贴上来:“梦儿,不是我说,奶也是为了你着想,那何强家愿意出五万彩礼钱,那天上门看了你以后,愿意再加两万。咱村里哪家姑娘出嫁有这个排面哦!”
她还在用她愚昧的思想试图感化我,我已经无语到想骂人了。
“下次不要再说这个事了,我不会嫁人的,我要读书。”
我已经表明了我的立场,不想再浪费口舌,话不投机半句多,起身离开,一家人的衣服还等着我洗呢。
爸从工地上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和我奶奶怄气,两人大眼瞪小眼,碰到一起一股子火药味。
见到我爸,奶奶像是一下子有了靠山,她两只干瘪的手搓着眼睛就到我爸跟前哭,那装的跟真的似的。
“我的儿子啊,你看看你生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你家大姑娘蒋梦,一天在家里跟我对着干,天天都要在我面前找不痛快,看见你回来才装模作样的去洗衣服,养的没孝心的东西。”
我爸见我在门口蹲着洗衣服,又听了我奶奶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大步朝着我走过来就拧着我的耳朵,一点也没收力。
“老子白养你了,白眼狼,好吃好喝给你安排着,你在家里气我老娘,没有老子,你早饿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疼的龇牙咧嘴,伸出沾满了泡沫的手去捂我的耳朵。
奶奶见我被骂了,皱巴巴的老脸笑开了花,一双眼睛细得只剩下一条缝。
她趁机走了过来缩在我爸身后:“姑娘读书浪费钱,我给她找了个婆家,人家出七万彩礼钱。”
那双细细的眼睛此刻放出光芒,微弱的照在我爸的脸上,听了奶奶的话,我爸松开了揪着我耳朵的手,难得沉默了。
无数的委屈和不甘心涌上心头,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视线模糊了。
我看着我爸的方向,眼泪掉了下来,心里被荒谬和无助感填满,我气得不轻。
安静,长久的安静,我在等待我爸对我的审判。
是读书,还是嫁人。
村里早早嫁人生子的姑娘不计其数,她们曾经是和我一起背着五六斤的书包跑几趟山路,在课上摇头晃脑背古诗的小女孩。
天真烂漫的年纪,被家里推出去嫁了人。
几万块钱就可以买她们的人生,还没成年就早早大了肚子,如花似玉的时候就熬成了黄脸婆。
渐渐地,她们也变成了大树底下围在一起唠村东哪家媳妇不听话,哪家死了头牛的村头大妈。
一想到嫁人的后果,我就害怕得身子发抖,止不住的掉眼泪。
我奶奶看见我这幅样子,又开始唠叨:“嫁个人,要你的命咯,这会儿人家何强还愿意出七万,过几年你看看还有谁愿意出这么多娶你。”
哭了一会儿,我开始抽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蹲下身默默地继续洗衣服,生怕说错一句话,我的命运就被我爸板上钉钉给钉死了。
我爸重重的叹了口气,才开口:“不嫁就不嫁嘛,读那么多年书是为了这么早就嫁出去吗?”
听见这话,我震惊的抬起头,只看见我爸有些佝偻的背影和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奶奶。
那之后,我奶奶终于安静了,再也不说把我嫁出去的话。
我也终于把那颗悬着的心揣进了肚子里。
赶集那天中午,我妈难得没干活儿,去街上买了些地里没有的菜回来。
饭桌上,奶奶歪着嘴啃炖得软烂的排骨,一边叫唤:“哎哟,你是不心疼我儿子哦,他干活那么辛苦,你在家顿顿吃肉。”
我看着我奶奶面前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骨头,再看看我妈碗里带着点油水的汤泡饭,鼻子一酸。
伸出筷子去夹起一块放进我妈碗里,我给自己也夹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