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身中剧毒。
他们两个在我床前痛哭流泣,
哭得真心实意。
可是最后死的那个人不是我。
「辞别再无相见日,终是一人度春秋。」
我放飞一盏孔明灯,看着莹莹光点慢慢飘远。
希望神仙能看在我今日生辰的份上,满足我的祈愿。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生辰了。
白日,我被诊出身中剧毒,药石无罔,没有几个月好活。
听到这个消息,我脑袋发蒙,怔愣的看着来看诊的老大夫。
他素有神医之称,大小诊断从无错漏。
他面露不忍:「夫人所中乃是南疆奇毒红丝绕,若是能寻到南疆圣草血里红,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只能沉默。
所谓圣草,自然要藏在隐秘的地方,哪有那么容易寻到?
就这样吧!
我吩咐半夏取来诊金:「还请大夫帮我隐瞒病情,不要和相公提起此事。」
老大夫面色复杂,最后还是摇着头离开了。
半夏泪水涟涟的望着我,一脸悲愤。
「夫人,是不是琦兰苑的那位给您下的毒?」
我拍拍她的手,正要开口。
有丫鬟过来传话:「夫人,爷让长随过来传话,他今夜还有公务要处理,会回来的晚一些,但肯定不会错过您的生辰。」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如果我告诉林辞我身中剧毒,时日无多,他会怎么样呢?
他会不会心疼我?
会不会后悔在婚后冷落我?
应该会吧?
我们相识十二年,就算他不爱我,看在往日情分上也会顾念我几分。
我挥手让丫鬟退下。
还是算了吧!
我都快死了,靠着恩情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绑在身边,就挺没意思的。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许如芝三日前就来找过我。
她趾高气昂的对我说:「乔絮,你别得意,你信不信我能让阿辞哥哥不给你过生辰?」
信啊!
我怎么不信?
他不是已经传话回来了吗?
许如芝说:「我要在你生辰那一日,和阿辞哥哥去松阳县看星星。」
「你说,他是会选你还是选我?」
林辞果不其然的选了她。
我的心隐隐抽疼,十二年的生死患难比不过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义妹。
林辞,我是真的很难过。
怎么就那么难过呢?
呆呆坐了半日,我还是去小厨房,做了一桌林辞爱吃的菜。
我们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因为要紧着林辞读书,我们手里并没有闲钱。
在生辰的时候,能吃上一碗长寿面,再卧个鸡蛋,就已经算是顶顶好的了。
清亮的月光下,我和林辞分食一碗长寿面,他会把整个鸡蛋都分给我。
他对我说:「阿絮,我一定不会负你。以后的岁岁年年,你的生辰我都不会错过。」
少年坚定的眼神照在我的心上,吃过的苦都变成了甜。
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
也什么都变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
我手工擀制的长寿面已经成了冰冷的一坨,泛着白腻的光。
就像我眼角还不及滑落的泪。
今晚的月光同样清亮,可那个承诺永远不会错过我生辰的少年。
终究还是食言了。
林辞,你我从少时相识相伴。
我以为我失去了所有,但是还有你。
可现在,我怕是连你也要失去了。
第一次见到许如芝,是在我和林辞成亲后的第三个月。
那时,林辞高中状元,还在翰林院任职。
一日,他急匆匆的抱着一个姑娘回家。
那个姑娘身姿纤弱,容貌迤逦,像小猫一样窝在林辞怀里,娇声唤着阿辞哥哥。
林辞顾不上我,将她安置在后院。
他高声喊着长随去找大夫,又指挥着丫鬟快去照顾。
林辞少有这般慌乱急忙的时候,就连我们少时被人追杀,他也冷静安然的不像一个少年。
他从不允许自己狼狈仓皇,失了体面。
我看着忙忙碌碌的宅院,忽然就有了格格不入的陌生感。
晚上,林辞紧紧的拥着我,他说那个姑娘是他的义妹。
他们幼时相识,渊源颇深。
这次,姑娘孤身进京寻亲,遇到了难处。
他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阿絮,先让如芝住在我们家好不好?如芝性子好,绝对不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或许,那时我早有预感,我的生活会因为那个姑娘发生改变。
我迟疑了片刻:「那个姑娘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林辞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阿絮,你怎么这般冷血?如芝是我的义妹,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怔怔的看着拂袖而去的林辞。
纵然是义妹,一个未婚女子住在没有长辈的新婚夫妇家中,当真合适吗?
第二日,许如芝在林辞的陪同下来见我。
她娇娇怯怯的给我见礼:「姐姐,如芝给你和阿辞哥哥添麻烦了。姐姐,你真的愿意如芝住在这里吗?」
我还没说话。
她转过身,望着林辞,泫然欲泣:「阿辞哥哥,如果姐姐不高兴如芝住在这儿,如芝肯定会离开的。」
林辞责备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许如芝挑衅的目光随之而来。
我只淡淡的和她对视:「许姑娘,还是叫我嫂子吧。叫姐姐,不合适。」
许如芝脸上的笑一僵,她低头饮泣:「如芝,如芝记住了。」
许如芝并没有叫过我嫂子。
林辞在时,她怯怯的叫我姐姐。
林辞当值时,她轻蔑的称呼我的名字。
她说:「乔絮,乔絮。」
「你一个地位低贱的莳花女,怎么配得上我风光霁月的阿辞哥哥?」
「他是前礼部尚书之子,现在的朝堂新秀,前途不可限量。」
可我认识林辞时,他既不是尚书之子,也不是前途无量的朝堂新秀。
他是一个裹着破烂披风冻僵在我家门口的八岁孩子。
那时,我阿爹阿娘还活着。
他们还没有倒在前来刺杀林辞的杀手刀下。
阿爹将林辞抱回家,用酒搓热他冻僵的身体。
知道他无处可去后,又收留了他。
我比林辞大两岁,可他从来不叫我姐姐,他只叫我阿絮。
阿絮,阿絮。
轻飘飘的名字从他嘴里低低的吐出来,过分的好听。
可我那时只觉得他烦。
八岁的林辞矮矮的瘦瘦的,身子却板的比山上的松树还要直。
哪怕我阿爹救了他,收留他。
他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天生的高人一等。
我不忿他的做派,趁着阿爹阿娘不在家,问他:「林辞,我们是你的恩人,不是你的下人。」
「我们不求你知恩图报,你总不能让我爹娘难堪。」
林辞站起来,有了些局促:「阿絮,我不是……」
顿了顿,他又低头说:「阿絮,我以后不会了。」
林辞后来果然变了一些,他勤快知礼,也会帮着爹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最喜欢跟在我身后。
少时的我淘气的阿爹阿娘都头疼,是镇上有名的混世魔王。
我带着林辞去上山爬树偷鸟蛋,下河摸鱼钓螃蟹……
他一改往日的矜贵做派,成了我的小尾巴,和我们那群泥猴子打成了一片。
我们还一起种了一棵樱桃树。
日子就在一群小泥猴对樱桃树开花结果吃樱桃的期盼中过去了。
现在想想,那真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年月。
只是,这样的幸福在我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
阿爹阿娘收留林辞时,曾问过他的身世。
林辞只说父母皆已去世,并无其他亲人,旁的并没有多说。
爹娘不想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多紧的口风。
只当他不过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少爷。
因而在陌生人上门询问林辞来历时,并未遮掩。
结果,引来杀身之祸。
林辞他竟然还有仇家!
我和他逃出来的那一夜,我的家烧成了熊熊烈火,映红了黑沉沉的半边天。
林辞冷静的拖着我跑到山上躲了起来。
我看着他俊秀平静的脸,觉得是那么的陌生。
他不是小尾巴一样跟着我的林辞。
他是从一开始就高高在上的藏着秘密的林辞。
如果不是他,我的爹娘不会死。
可我的阿爹阿娘死了!
我再也没有阿爹阿娘了!
我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在一辆板车上。
林辞这两年长高了一些,但还是没有我高,力气也比我小。
现在,他咬着牙,在烈阳下拉着板车。
他脸上是涔涔的汗,手都磨出了血。
可我的爹娘都死了啊!
他何必还要带着一个累赘的我?
愧疚吗?
害死了我的阿爹阿娘,他真的会愧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