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在蜀地长大的。
故居门前有两棵盘根错节的老黄桷树。初春之季,一棵嫩芽新发、蓊翠葱葱,而另一棵却满树飘黄、落叶纷纷。
两棵树绿枝、黄叶交织在一起,相映成趣。
幼时我不明白为何它们如此不同。
阿远哥哥告诉我,那是因为这两棵树种下的时日不同,黄桷树何时栽种,每年就在何时落叶。
他是将我养大之人,陪伴我十四载,教我读书习字、学武练剑。
我及笄前每一个成长节点都有他在身边。
但后来,阿远哥哥离开我,去了长安。
他说男儿应投身国家、建功立业,反正我已长大,也无需他照顾了。
他走前,我偷偷在他常看的兵书中夹了两片黄桷树叶,一片翠绿、一片金黄,我希望以后他在不经意间翻开书时,还能忆起那个蜀地小丫头。
他也给我留了东西:一把剑和一句话。
那时夕阳西下,我练完剑谱最后一页,他把自己的佩剑解下赠与我,抚着我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道:“燕思,你以后可以带着这把剑去看遍天下……”
他垂手转身,声音中带着我不解的沉重:“但永远都不可以来长安。”
一、
唐上元元年,元宵节。
我骑着毛驴行走在长安月下,身后背剑,嘴里还叼着一壶酒。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城内街道上各式璀璨花灯,心道长安城夜里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我以前太听阿远哥哥的话,没早些来见识真是亏了。
我朝着前面围观的方向走去,第一次见到了高二十仗的灯树,上面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
在我感叹惟在国都长安城内才有巧匠可制出如此美轮美奂的灯树时,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
我身旁本来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她约莫十岁出头,生得精致可爱,穿着锦衣华服,一看便知定是哪个富家女儿,平日里关在深闺里,只有上元节才允许出来放风——因为,她和我这个之前没来过国都见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看到灯树时都只会尖叫:“哇哦,啊——好好看,好漂亮!”
可就在刚刚,我突然听到一些异响。
因为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灯树上,我没太在意,等回过神来之时才发现那小女娃已不见了,有黑影裹挟着什么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这是……被劫了?
长安城里竟有这等宵小横行?
因为喝了点酒,我的反应有些迟钝,当我明白过来后,顿时感到一股豪情直冲胸腹,没想到我谢燕思今日刚到长安,上天便让我有机会一战成名!
“恶贼,哪里跑!”
我大喝一声,扔掉酒壶,从小毛驴上一跃而起,施展轻功飞到屋檐上。
可我趴在檐上,感到有些……头晕——酒后骤然发力所致。但见刚街上看灯树之人已齐齐将目光转到我身上,我心道,得绷住,女侠人设不能倒!于是,我朝他们戛然一笑,便朝黑影逃跑的方向飞身追去。
那人功夫极好,抱着个女娃还能健步如飞。
我足足追了他三条街,才在一条黑暗、僻静的巷道中追上他。
只见他将女娃扔在地上,挥刀直接划开了她衣裳,柔嫩洁白的左肩露了出来。
这色胆包天的淫贼,小女娃还未成年啊!
“住手!”我怒从心生,举剑朝他冲过去。
就在我的剑即将刺到他身上时,两个不知何时冒出的黑衣人挡在了他身前,和我缠斗在一起,让我无法靠近那人。
长安城里就是不一样,连采花贼都有帮手。我心道这样不行,眼见着那人要去扯小女娃另一边的衣服,我心念一动,退后三步,从兜里掏出两颗霹雳丸,往那人方向狠砸过去,——顿时烟雾弥漫,呛得人一直咳嗽,睁不开眼。
我趁乱溜过去抱起那小女娃就跑!
他们仨我就一个,现在不是惩恶扬善逞女侠风范的之时,还是脚底抹油赶紧逃。
“站住,不要跑——”他们在我身后步步紧逼。
我抱着女娃跑得有些吃力,就在这几人即将追上我之时,突然一支箭凌厉射来,直接将离我最近那人射倒在地。
“啊——”他惨叫着倒下。
我听到急促马蹄声,一队戎装人马匆匆而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铠甲的青年将领,他面色冷凝,刚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见这群人来了,身后追我们之人立即就想逃。
“都拿下!”青年将领一声令下,其部下即刻行动,他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将三个贼人都捉住。
随后,他翻身下马,走到我和小女娃面前。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面容,眉目清隽,是很好看的一张脸,只是表情冷厉,眼底带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疏离。
“慎哥哥——”怀里的女娃见到他便扑了过去,呜咽道,“你怎么才来啊?刚刚好可怕!”
“是臣失职,让殿下受惊了!”青年将领道,命人拿来一件披风,弯腰细致地为女娃系好,然后站起身看向我,眸色深沉,“这位女侠,多谢您出手相救,还请随我回去,我家主人将当面致谢。”
小女娃闻言,也道:“是啊,姐姐,今天多亏有你。跟我回去吧,我要送你东西作谢礼!”
“诶,莫得啥,我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这人眼中并不能看出感激之色,但他见我推辞,却仍坚持相邀,我心中犹疑,思忖片刻道,“那好……吧!”
他微颔首,转身命人将备好的马车驾驶过来。
我却趁他转身这一功夫,施展轻功飞身而起——是的,我溜了。
不跑不行,因为我要命啊!
此时,我已基本猜到了这女娃的身份——十有八九是皇室公主。
一个公主深更半夜差点被歹徒玷污之事被我这个外人知道了。怎么看,知晓此事之人都逃不开被灭口的下场。
溜了溜了,小命要紧。
“我不晓得你们是谁,也不晓得她是谁,而且我喝醉了,明天就不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所以还请高抬贵手!”彻底消失不见之前,我还给他们留了一句话。
此时,我深深感受到轻功学得好是多么有用。
毕竟行走江湖,打不过之时占多数,所以学会逃跑很重要。
二、
我逃回客栈时已是深夜。
看着窗外暗黑天幕,我幽幽叹气,没料到才到长安,地皮还没踩熟就摊上了事情。
片刻后,我从怀里取出一页泛黄信笺,用手摩挲着上面字迹。
这是阿远哥哥离开前写给我的,上面是个地址——朱雀街西第一街第二坊,若我想他可向此处写信。
分别这六年来,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
我时常写信与他,分享我在蜀地当女霸王的鸡飞狗跳生活,以及后来我携剑四处闯荡的见闻。
他亦会回信给我,讲他的近况以及长安城的奇闻异事,只是内容一开始还挺多,但到后来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常就是短短一句“一切安好,勿念”。
而从半年前起,我就再没有收到他的信,我们之间的唯一联系断了。
这次到长安,我就是来找他的,等再见时我定要指着他鼻子问:沈怀远,莫不是长安城里生活太安逸,让你把我忘了?
只是今日我抵达时已是晚上,想着夜深不便叨扰,便找了家客栈住下,准备明日白天再去那个地址寻他。
若安顿好后,我乖乖在房里休息,没有出门,那恐怕也不会惹上麻烦。
翌日。
晨起后,我坐在铜镜前涂涂抹抹半个时辰,仔细化好妆后才戴上白纱斗笠出门。
行走江湖之时,我糙惯了,都是素面朝天。但今日不同,毕竟时隔六年不见,我要让他惊艳,发现当年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只是,当一路奔波策马到达时,我傻眼了!
眼前屋舍檐牙高啄,门口车马嘶鸣,驿夫在其间进进出出搬东西。
那里……竟是一个驿站。
怎会如此?
我用了半晌才无奈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想无论如何应当先进去,问问情况再说。
好在是私驿,而非官驿,否则连门都没摸到就会被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