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板打捞上来一具女尸,开价十万赎尸。
家属付不起钱,他便把女尸拴着绳子泡在水里。
隔天晚上,老板死了,尸体呈现巨人观。
但那被泡得肿胀的女尸,却似乎缩小了一些。
老板姓张,人称张铁链子。
张家是本村的坐地炮。我们这儿十里八乡唯一的采沙场,就是他们管的。
挟尸勒索这事儿,他们老张家做起来可是驾轻就熟。
“我这可不是捞尸队,也不是慈善组织,”张铁链子振振有词地说。
“一年到头大大小小几十具尸体,我能白给他们捞?”
“我也不是那没良心的,苦主家有钱,我就多要点。要碰到那家里穷的,三千五千我也赎给他们了。”
后面那种情况,就我所知,可是一次都没发生过。
“我老张家在黄泥埔,可他妈没有怕的!”
张铁链子的兄弟张铁锤子在他哥尸身前,骂骂咧咧地说。
“老张家管着这块地儿,可是我们兄弟抡刀片子砍出来的。敢在老张家头上动土,就算是个鬼,老子也给它攥出尿来!”
他用眼睛睨向我:“上山找冯道爷。只要他治得了这女鬼,老子有的是钱给他!”
但我也怕啊。
因为,尸体是我下水栓的。
我还记得,拴尸体的时候,女人眼睛凸出到眼眶外,死不瞑目地盯着我。
我怕死人,可是女尸不会打我,张铁链子会。
湿淋淋地从水里上来,我腿打着哆嗦,身上还带着尸体上掉下来的水蝇子。
申哥从面包车上下来,塞给我一包粗劣的手卷烟。
抽一口,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申哥笑话我说,他在我这个年纪都摸上了娘们儿的床,我却连烟都不会抽。
申哥是我们这儿开面包车拉货的,地头熟,见识和人面都广。
但我知道,他的面包车不仅拉货,还拉尸体。
“我这个烟嘛,是好东西,”申哥挂着不明深意的笑,“ 年轻人多抽点,强身健体,能救命。”
张铁锤子打起人来,比张铁链子还狠。
我挨了他几个耳贴子,只得忍着害怕,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往村外冯道爷道观所在的荒山走去。
别怕,别怕,我告诉自己,申哥有几分本事在身,他给我的烟,许是有用呢。
那具女尸,来找过我。
夜里,毛月亮下,浸了水的尸体沉重地趴在我身上。
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将我的目光遮蔽在头发的幕帘内。
呈现巨人观的脸,那双胀出眼眶的眼睛,直勾勾对着我的脸。
我大叫一声,吓得尿在了裤子里。
她却仿佛被我口中气息惊到,像一条被抽去骨头的蛇,滑行着离去。
这天夜里,死的不是我,而是张铁链子。
我咂摸着嘴里的烟腥气,莫非,真是被申哥的烟救了?
“小猴子,这时候往山上走,你不要命了?”
路口,阿迟婆拉住了我。
“冯老道死了,”阿迟婆说,“山上野坟圈子走了影,冯老道被尸体扑死,怕是这会儿也变成行尸厉鬼,你去了也得死!”
我抬头看了看已经擦黑的天空,远处山顶上的道观,此时本应亮起白惨惨的灯,升起炊烟。
此时,这些都没有出现。
我心中惧意更甚。
“这是二老板派的差事,我若不去,会挨揍的。”
“你以为张铁锤子真是想为他大哥报仇?”阿迟婆翻翻泛黄的眼珠,“无非就是怕那淹死鬼也找上他。只要能保他性命,他管你找的是谁?”
她说着,塞给我一副手臂长的竹板。
那已经褪色的竹子表面,泛着斑斑点点的暗红。
“这是斑竹,又叫湘妃竹,红痕乃是娥皇女英思念大舜之泪所化。可打水鬼,令其形魄分离,无法化为走影扑人。”阿迟婆说。
阿迟婆是从外面嫁进来的,不知何年寡居我们村,以帮人接生治病、请神看香为生。虽是旧时见识,但也颇识得些文墨。
在我这天生天养的孤儿眼里,阿迟婆和申哥,都是数一数二见多识广。
“若是水鬼来扑人,你便拿竹板打它腿弯,让它无法行动。待到次日天明,水鬼离了水,被日头一照,即刻魂飞魄散。”
见阿迟婆语气笃定,我也放下心来。
张铁锤子跟他哥一样,是个说一不二的混人。
我不敢将未去道观的事告诉他,只推在山下巧遇冯道爷,得了打鬼的竹板子。
“今儿晚上你就屋门口守着,若有鬼来,就用你的法子打他。”
夜色渐浓,酒香从屋内传出,我忍不住吞吞口水,点起申哥给我的卷烟,那股带着药草味的腥气直冲脑门,驱散了我身上的寒冷和倦意。
张铁锤子的女人叫声一阵,便归于寂静,只剩响亮的呼噜声。
半夜,我被湿冷的水冻醒。
傍晚的小雨已变成瓢泼大雨,河道暴涨,雨水汇集成流,从沙坝子方向倒灌进村里。
眼见得一个身影,蹚着没膝深的水向着张铁锤子的屋头走来。
那是一具被泡得稀烂的尸体,长长的黑发裹住膨胀扭曲的面容。
待它来得近前,我举起湘妃竹板子,却见那一身灰白的烂肉,根本分不清哪是腿窝。
慌乱间,我只得没头没脑向着女尸打去。
女尸发出一阵尖利的惨叫,忽地变得稀软,如水蛇般向我蠕动着,将我扑倒在地。
尸身灌满了水和泥浆,更加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臭水混合着雨水,沿着长发流到我脸上,我再次对上那对肿胀得从眼眶的掉出来的眼睛。
极度恐惧下,我叫都没叫一声,便昏厥过去。
我没死,死的是张铁锤子的女人。
我是被张铁锤子的嚎叫吓醒的。
张铁锤子穿着小裤衩冲出门,身上的尸臭味,雨水都遮不住。
“杀千刀的猴崽子!老子让你守门,你在这儿挺尸!今天就打死你,给我女人偿命!”
人渐渐聚过来,刚才心惊胆寒的张铁锤子,这会儿又恢复了几分狠气。
他拖着我的头发进了屋,傍晚还鲜活的女人滚落在地上,面容呈现巨人观,仿佛在水里泡了几天的尸体。
死相和老板张铁链子一模一样。
“你就在门口,为啥你没死,屋里我女人却死了!”
“是不是你搞得鬼!让你请冯道爷,你却带着个不顶用的破竹板子!?”
“我看你跟鬼是一伙的,你栓河漂子时被鬼上了身,带着鬼来我家祸害人!”
张铁锤子的拳脚劈头盖脸招呼过来,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鼻口中流出血来,怕不是今天要被打死在这里。
“张二哥,别打别打,待我问个清楚。”
阿迟婆拦住张铁锤子的拳头,向我俯下身。
“打中那河漂子没?”她的语气中带着急切,“打了几下?”
“记不得了,打了好几下。”我吐着血沫子说。
灯光映照下,我捕捉到阿迟婆眼中的一抹精光。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节奏缓慢。
一个浑身被雨水浇透的道童进得院来,却不进门。
“我师父……有请……”
道童的身影掩映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身材粗蠢,头脸肥胖如冬瓜。说起话来口齿不清,就像含着水。
“有水鬼……害人,”道童说,“师父……请人立刻上山……相谈捉鬼之法。”
黑灯瞎火,大雨倾盆,张家人自然谁都不愿去。
张铁锤子说:“小猴崽子,老子今天留你一条性命,你跟他上山请冯道爷。”
我不敢违逆张铁锤子,只得捏紧竹板,向着山上走去。
暴雨渐息,挂在天边月亮周围,散发着一圈模糊的光晕,让我想起毛月亮天孤魂野鬼出没的传言,不禁头皮发紧,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只记得冯道爷只有一个道童,虽然少言寡语,却是个连心眉的干瘦子。
眼前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的道童呢?难不成和冯老道一起,被走影扑死了?
我猛然意识到,道童那湿透的道袍明显不合身,就像把小瘦子的衣服,硬生生套在胖子的身上。
“小……小兄弟?”我回过头,望向走在我身后的道童。
毛月亮昏黄的光下,一张眉毛粗黑相连,呈现巨人观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惊得头发倒竖,抡起竹板子,朝着道童的膝盖弯打过去。
一下,两下……
道童瘫软在地。
我正要松口气,却见那尸身变得稀软,宛如无骨的蛇,向我蠕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