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离山出走这件事，属实是迫不得已。
我辛辛苦苦一手拉扯大的徒弟竟然要提剑砍我。
师门不幸呐！
我叫叶灵清，是一个女仙人。
我开蒙便拜入从四大仙尊之首的明晖仙人门下，凭着自己禀异的根骨和勤奋的修炼，八百岁就渡过天劫飞升上仙，不到千岁便创立了闻名天下的灵清门。
在仙门中混得风生水起的我，从未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人追得穷途末路。
“叶灵清！”好友狐狸仙胡桑炸着毛跑进了狐狸洞，“你再不滚出我的狐狸洞，你徒弟就要把我这里平了！”
“无妨。”我躺在榻上翻了个身，“你就一口咬定我不在这里。”
“你当他是傻子还是当我傻子啊！赶紧滚滚滚！”
“行行行，我走还不成么，咋还生拉硬拽呢！”
我含泪起身，心中暗自悔恨自己这一生怎么就没交几个够义气的朋友。
于是，我从胡桑的狐狸洞仓皇逃窜。离开时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沈慕手持我赐予他的凝风剑挥向了山门外的十里桃林。
一时之间，山摇地动，桃花漫天。
好剑法，不愧是我叶灵清的徒弟。
沈慕是从何时如此恨我的呢？
逃亡的路上，我一路想一路摇头，怎么想都觉得是沈慕这个小王八蛋忘恩负义，想要弑师灭祖。
昔年风光如我，当我昭告天下要开山立派之时，想要拜入我门下的人几乎踏破了山门。
当时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的第一个徒弟，会从大街上捡来。
适时，我正下了灵清山躲清静。隔着两条街，我一眼便看中了他那似乎是专为修仙而生的灵根奇骨。
“喂，小孩，你爹娘呢？”我三步并两步地奔到他跟前蹲下。
眼前的小孩衣衫破烂，脸上脏兮兮的，一双杏眼生得十分漂亮。从他惊恐的瞳孔中，我看见了自己那张笑得活像人贩子的脸。
他眼神黯了黯，摇摇头，脆声道：“我没有爹娘。”
“那你跟我走吧，做我的徒弟，成吗？”
他怔怔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猜想是他年纪太小，还不能充分理解“徒弟”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做我的徒弟，天天都能吃到这么香的包子哦。”
就这样，我带着沈慕回到了灵清山，将那群挤在我山门外日夜吵个不停要我收其为徒的人毫不留情地轰下了山。
啧，我寻思我也没食言呀。自从他跟我上山，哪天短他肉包子了？
离开了胡桑的狐狸洞，闲逛到了人间。
我从大街上揪了一个孩子，询问其是否认识一个叫瞻云的铁匠。
“哟，今日有贵客来临呀。”
找到瞻云时，他正悠闲地坐在门槛上用一根草杆逗蚂蚁玩。
瞻云是我早些年游历人间时结识的朋友。这打铁的，不仅取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还偏生了一张书生般清秀的脸。
“别装了，你早就坐在这里等我了吧。”我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瞻云浅浅一笑，从袖子中拿出一把未开刃的短剑送给了为我带路的小孩。
看着那小孩喜笑颜开的样子，我的记忆又飘回了过去。
沈慕拜师仪式那天，灵清山上热闹空前。毕竟八卦如仙人，大家都想看看我的开山首徒是个什么人。
这天，高兴的人除了我和小沈慕，还有我的师父明晖仙人。他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捧着小沈慕的脸，笑得一脸灿烂：“这孩子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天生的修仙奇才呀！”
没错，第一个就是我。
在众多仙人的见证下，小沈慕郑重地给我磕了三个头。随后，我接过他手中的茶一饮而下，“沈慕，喝了你的茶，我今后便是你的师父了。今后你我师徒一心，祸福同当。”
我将准备好的上品仙剑凝风赐予他，悄声与他说：“英雄不问出处，师父当年也是被师祖捡回来的。只要你肯努力，一样可以跟师父一样除魔卫道，守一方太平。”
这话当然是骗他的，但是对于听了许多瞧不上他身份的闲言碎语的沈慕来说很是受用。他双手接过竖起来跟他一样高的凝风剑，眼神笃定。
“师父，我真有师祖说得那么好吗？”小沈慕望着我，眸里是细碎的光。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脸，“当然，有朝一日你风光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师父啊。”
“东西都准备好了？”瞻云的话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准备好了，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把亲手斩杀的三颗千年妖兽内丹和从胡桑的桃林里挖来的万年桃木灵根交给瞻云。
“七七四十九天。”
“行，那我还能逍遥一阵子。”
七七四十九天。
活了这一千多年之后，我的仙生至少还能活四十九天，我甚是满意。
于是我暗下决心，在我仙生的最后一段时日里，我一定要好好玩个痛快。
最初三日，我一人一剑连砍了六个门派的山门。
再七日，我跟小辈抢生意，一口气揭了十张悬赏告示，收拾了几十只小妖。
第十一日，我安静地躺在瞻云院中的摇椅上养伤……
“你就是活该受伤！”
我将手中的折扇往脸上一遮，表示不想看见瞻云沉了又沉的脸色。
我是受伤了，在杀妖兽取内丹的时候就受伤了。
你问我既然受伤了为何不老实养伤，我只能说，当你的生命只剩四十九天时，也会跟我一样折腾。
除此之外，我之所以不想停下，是因为想忘掉一个人。
“瞻云，你说如果我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一个人，坐也想起，躺也想起。但这个人他没有欠我的钱，我到底是缘何总会想起他呢？”
然而瞻云并没有回答我，在我耳边响起的是一个熟悉且清冷的声音。
“师父总会想起谁？”
我的心跟脖子同时感到一阵凉意。
心凉是因为我那个大逆不道想要弑师的徒儿追来了。
脖子凉是因为他已然将剑刃抵住了我的喉咙。
本该前后摇晃的椅子瞬间被我用真气定住。
不料，一股霸道的真气像是预知了我的真气走向一般通通将我的真气打散。仅一招，我便试出来他这些年修为精进不少。
困于摇椅的狭小空间之中，加上本有的伤势，我竟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无奈之下，只能牺牲瞻云这把上好红杉木的摇椅。
我手中起诀，摇椅被轰了个粉碎。剑光中我转身跃起，不料项间还是被沈慕的剑刃划出一道伤口。
站定之后，我无视被沈慕打晕在地的瞻云，努力地朝沈慕挤出一个笑容。
“这不是我的好徒儿小沈慕吗？我们有五十年未见了吧，灵清山的伙食真真是变差了，你都瘦了。”
“是四十九年九个月又三日，师父。”他语气恳切，让旁人听了倒会以为他是惦念我所以才将日子记得如此清楚。
“下山游历么，真巧。”
沈慕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双杏眸中的怒意毫不掩饰，“我是来找师父的。”
我回望着沈慕，从他的眉眼看到鼻尖，到他微抿的薄唇，直到他的脸与我记忆中的模样重合，心中蓦地一酸。
我收起了自己那毫无用处的笑容，摸了摸脖子。指尖上的血迹刺得我眼睛生疼，喟叹道:“小沈慕，你如此恨我。”
沈慕眸光微寒：“是，恨之入骨。”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师父。
沈慕八岁跟我上山，至今已五百余年。
而我真正做他师父的时间，不过最初三年。
除了心法和御剑，我好像什么都没有教他过。他能有今日的修为，一靠他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二是有个靠谱的师叔许渊。
看着如今已是长身玉立却对我刀剑相向的沈慕，我突然忆起五百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那天，年仅十一岁的小沈慕抱着跪在雨中的我，一手撑着伞，一手不停地替我擦掉泪水，不停地重复着，“师父别哭，你还有沈慕，沈慕永远不离开师父。”
“可是小沈慕，为师这些年很是想你。”
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沈慕微怔。
我没有骗他。
记忆中，我的心是在五百年前的那个雨夜死去的，而小沈慕也是在那一夜瞬间长大的。
从那以后，我再无心来管这个小徒弟的事情。他也很懂事的没怎么出现在我面前，修炼的事都去请教他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