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病理报告的时候我并不难过,和哭天抢地的父母相比,我就像就瘪了的气球再被扎一针,根本放不出什么气来。
脑癌晚期,最后一百天,在我快死的时候,我偏偏就遇见了江央降初,这位雪山上的大海。
我一见钟情、恶劣而恼火,势必要将这位神明拉下马来,可真到了那一步,我又不敢了。
如果雪山的金阳能保护我,就让我触碰他的衣角吧。
一
中型面包车里人声不断,浑身叫嚣着兴奋的大学生左右攀谈,我吞了口唾沫,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哑。
「滋——」
面包车猛然急停,副驾驶的藏族师傅利索地下车查看,半分钟后他上车和驾驶的师傅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随后转身看向我们,用有些生涩的普通话说:「车胎被扎了,联系了维修师傅,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车里的大学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没关系没关系」「小事儿小事儿,您别着急」「我们不着急不着急」的礼貌声音。
我示意边上的人让我下车,同时听见藏族师傅十分不好意思地继续道歉,说让我们原地逛逛,西藏无论什么地方的风景都很美。
确实很美,巍峨的雪山立在天地之间,张扬的风自上而下,我闭了闭眼睛,好像听到神的声音。
七八个大学生乌泱泱地走成一片,我全神贯注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忽然听到人群里传来讶异的声响。
「那些都是西藏喇嘛吗?」
「我去好牛啊?感觉好神圣!」
我循声望去,日光顺雪而下,毫无保留地扑在山脚那群喇嘛身上。
他们一行有八九个人,穿着赤红的袍子袈裟,正目光虔诚地望着雪山。边上两三米远的地方同样站着个喇嘛,他静静地转着手里的转经筒,却又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于是隔着百米的距离,我们恍然地对视了一眼。
我看清了他眼底的慈悲,又好像听见了风吹过转经筒的声音。
浑浊浓厚,有点像我心里的哭声。
修车师傅来得很快,那群喇嘛也走得悄无声息。
到景点的时候我按捺不住去问了师傅关于路上的喇嘛。
「那些上师吗?我们来的路上有一座寺庙,叫桑伊寺,那些上师都是那座庙里的。」
我点点头,表示不参与接下来的行程了,问师傅能不能把我送去那座庙。
师傅没犹豫,带着我上了车。藏族人热情好客,但或许是看我实在没有交流的兴致,师傅一路上都没说什么。
下车时他将我的行李搬下来,问我:「接下来的行程你都不参加了吗?」
师傅的普通话说得很生涩,我点了点头。
他憨厚地笑了一下,不解地说:「旅行团的钱可是不退的。」
我接过行李,也对他笑了一下:「我知道。」
师傅没再说什么,发动汽车时从车窗探出来向我挥了挥手。
「雪山的金阳会保佑你。」
金阳已经保佑不了我了,我已经快死了。这句话最终没说出口,我学着师傅的样子和他摆手,汽车终于扬长而去。
桑伊寺不大,至少从寺门上看是这样的,连游客都少得可怜。
我提着行李箱进了寺门,门口扫地的小喇嘛立马迎了上来,紧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听不懂的藏语。
我听不懂藏语,小喇嘛不怎么能说普通话,我俩手舞足蹈地比划半天,最终还是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小喇嘛有些垂头丧气,我正想找找四周还有没有其他人,他忽然欢欣鼓舞地冲我身后做了个合十礼。
我微微一愣,转过身去。
白天见到孤身的喇嘛正站在我的身后,目光悲悯,手中的转经筒依旧没有停止。
他似乎刚从回来,身上凌冽的气息冲入我的鼻腔中,我压住心头悸动,学着小喇嘛的样子和他打了个招呼。
「上师。」
转经筒随风而止,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目光轻巧地落在我身上,说:「我与居士有缘,可入殿中一叙。」
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嗓音清亮圆润。
天空中盘旋的雄鹰展翅而过,我于他的目光中抓到了流动的风。
二
桑伊寺真的不大,寺庙古朴的院墙上已经爬满了不少的青苔。
大概是真的没什么游客来这里。
小喇嘛拖着我的行李没了踪影,我落在僧人几步之后,问他怎么称呼。
他缓缓回头,说:「江央降初」
降初是大海的意思,雪山上也有海吗?或者是将湖当做海?
江央降初顿了一下,抬手指了下心口的地方:「有。」
我才发觉自己将话说出了口。
他将我带进了寺庙的会客厅里,这寺庙实在朴素,连喇嘛都没见到几个,直到我看到角落立着的空调,才生出这里也在二十一世纪的实感来。
小喇嘛进来给我们放了两杯奶茶,又蹦蹦跳跳的离开。
「不是说西藏已经基本普及了汉语吗?」我端起奶茶喝了口,小心翼翼地问他。
江央降初眉目平静,说:「只是大部分地区,藏区偏远的地方太多,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学习汉语。」
我点了点头,对自己生出点唾弃和可悲来。
我法学本科,过五关斩六将考上了研究生,哪想到录取通知和病理报告一起送到了家里。
我气急败坏,觉得二十几年的努力像场笑话,一股脑跑来了雪山,想着求个虚无缥缈的来世。
哪想还要见一见人间疾苦,更觉命运不公。
江央降初偏头看我一眼,问:「居士是来采风?」
我忙放下杯子,自嘲道:「哪有那些闲情雅致,我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又说:「上师您叫我程钦就行。」
江央降初的眉头拧紧,似乎对我的话有些不满:「人身难得,就算挫折再多,你也不能轻易伤害自己。」
他声音冷淡悲悯,却让我生出点惋惜来。
「不是的,我脑子有病——脑癌您知道吗?没几天可活了,来送送自己。」
听完我的解释,江央降初沉默了一会儿,在我慢悠悠地把奶茶喝完后才开口:「生老病死,成住坏空。」
我实在听不懂佛偈,又觉得这位上师实在好笑。
若是真正看淡生死,前头又劝我一番做什么?
我又恭恭敬敬地同他商量了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能否借宿在寺庙中,江央降初好说话,让小喇嘛带我去客房中收拾。
「山中野庙,程钦居士不要嫌弃。」
我怎么敢嫌弃?
同他打了招呼后我便高高兴兴地和小喇嘛去了客房。
小喇嘛好歹学会了自己的名字,笨拙地说自己叫江央顿珠。
我好奇他和江央降初的关系,小喇嘛便虔诚道:「他是我的师父,教我道法,赐我法名。」
此后的几天中我没再见过江央降初,他每天走的很早,回来的又很晚,我想和他说几句话都不行。
但顿珠很黏我,我找了书店给他买汉语教材,又给他看我大学时拍摄的照片,一来二去我俩倒成了忘年交。
我的父母开始催促我离开西藏,说这里的环境实在不适合我养病,世界那么大,我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
我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心事,拒绝了父母的提议。
在桑伊寺住下的第七天,我脑癌的症状开始严重。
最开始是恶心、呕吐,后来是耳鸣、头晕目眩。
顿珠看见我的时候吓了一大跳,问需不需要送我去医院。
我问了他医院的位置,但拒绝了他的好意。
医院很远,好在我之前留了面包车师傅的电话。
师傅一看见我就皱了眉,委婉地劝我实在不行离开西藏。
我摇了摇头,说自己只是有点头疼。
面包车晃悠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师傅接到了别人的电话,好像是之前同车的那群大学生,他们挥霍了身上所有的钱,最后只能买了票让师傅送他们去火车站。
「你真的不走吗?」
我对师傅摇了摇头,在满头呼啸地疼痛中望向了医院。
几天不见的江央降初正站在门口,他脖子上挂着块红色的工作证,正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佛高高在上的看着人类,对他们只有无谓的怜悯。
师傅着急去接人,最终没再说话。
我停在江央降初面前,说:「您怎么在这里?」
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