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停靠在小树林里,自己蹲在白老板家附近,观察他家里的情况。
起初,家里亮着灯,后来灭了,传来清晰的剁肉声。
白老板扛着一个很重的黑麻袋出来,贼一样环顾四周,他背着麻袋走进了地沟,在地沟里焚了麻袋。
焚干净后,白老板才安心地回家。
看着他家里的灯灭了,我才敢跑进地沟,看他焚的是什么东西。
我低头,看到半截手指,一端已被烧焦,另一端还冒着烟。
我忽然想起刚才的剁肉声,想起麻袋被焚时发出的烤肉味,才知道白老板焚的是人肉。
我们有时候感叹活着没劲,却不知很多人还在生死间挣扎。
比如我,比如我的爷爷。
爷爷八十多岁了,活得还很硬朗,忽然有一天,他倒在了地上,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说还没活够呢,就这么完了,不甘心呐不甘心。
他就是在不甘心中硬生生地挺过了五年。
五年后的一天,爷爷忽然精神抖擞地下了床,说让我陪他走走。
这是爷爷五年来第一次下床,我以为他病好了,高兴得不得了,搀着他往外走。
爷爷说,咱们去陵园,我要和你太爷爷太奶奶说说话。
我说好嘞,只要你健健康康的,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到了陵园,爷爷跪在太爷爷太奶奶坟前喊了一声,儿子来陪你们了。
喊完叩了个响头,再也没起身。
我上去搀扶他,感觉到他的身体正慢慢变冷。
我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孔,明显没有了呼吸。
他死了。
原来爷爷今天不是病好了,是回光返照。
爷爷被放进了棺材里,和太爷爷太奶奶睡在了一起。
看着安详的爷爷,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
几十年后,我也会和爷爷一样,静静地躺在盒子里,不过我躺的盒子比爷爷小得多。
爷爷死的那一年,我十三岁,上初一,爷爷死后十年,我二十三岁,退学了,打工。
每天在建筑工地上,我挑土抹水泥,累得灰头土脸,活得毫无尊严。
我时常问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
以后我就这样平庸地活着吗?
一开始问的时候,总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暂时的,坏的总会过去,好的总会过来。
但时间长了,就麻痹了,虽不甘但仍然疲于挣扎。
直到我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被一辆推车轧坏了脚,成了瘸子,才不得已离开那个我既恨又爱的工地。
离开时工友们纷纷送我,说着有空过来玩、路上要小心之类的掏心窝子的话。
我说好,一定回来,等我发了财,兄弟们以后就跟我混……
工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汽车来的时候,大家都哭了,我也跟着哭。
汽车上的乘客看傻了,谁也没见过几十个大老爷们站在路边哭得跟个孩子似的,都以为是家里亡了亲人,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其实我们的泪他们不懂。
我们是为自己哭,更是为自己不能掌控的命运哭。
那天唯一没送我的是工头,我出事让他赔了不少医药费,他恨我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送我。
一方面,工友们的泪让我感觉到了人间温暖,另一个方面,工头的冷漠让我尝到了世态炎凉。
哎,这个世道就这样,你不理解不服也不行。
这就是我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是讲给在另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工友们听的。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穷苦人,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有被读懂和被温暖的感觉。
我问工友们,你们说,人和猪有什么区别?
工友们说,猪就是猪,人就是人,能有啥区别?
我说,区别大了去了,猪一直都是猪,而人有时候却不是人。
工友们笑了,我也笑了。
我们互相读懂了对方的笑。
我想起了第一个工头,他真的是头猪。
我猜,工友们一定不会把现在的工头叫做猪的。
现在的工头是个好人,猪圈里少有的好人呐。
一提起他,工友们一个个都佩服地跷起大拇指。
正想着,工头就来了,我们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
白老板好,白老板好……
大家都这么称呼工头,觉得这样叫可以把他和其他那些猪一样的工头区分开。
白老板和蔼地点头,一一打招呼,问大家最近干活累不累,家里有没有困难。
有的话直说,我能帮一定帮。
不累不累,家里都挺好……
大家都这么说。
见我没吱声,白老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瘸子,你在工地上还适应吗?
我说很好很好,让白老板费心了。
一个老工友说,白老板,瘸子腿脚不方便,就别让他在工地上干了,我看他抬袋水泥都能累出半袋汗来,再干点儿别的,非累死不可。
白老板抬头看了看我,问,瘸子,你上过学吗?
我说上过,一个中专,学的是会计。
白老板呵呵一笑说,我那边有个会计刚走,你来正好可以补他的缺,以后别在工地上干了,跟着我去公司蹲办公室吧。
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的后半生,完全会因为去当会计而改变。
有人说,人生的路很长,但最关键的,只有几步。
以前我只理论上觉得这句话很对,后来我实践了这句话,而且还要再补充上另一句话——人生的路很长,但最危险的,只有几步。
这几步,我一一走过。
离开第一个工地后,我揣着为数不多的钱来到这所城市,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可坐公交车时钱包被扒手扒去了,下了车后我就成了穷光蛋。
没有钱就意味着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我晚上垫张报纸睡马路,白天靠咽唾沫充饥,饿得实在不行就去垃圾箱里找发霉的剩饭吃。
那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狗一样的生活,甚至连狗都不如,狗还有狗窝,我有什么?
记得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一场雨,我没处避雨就被淋了一夜,第二天大病一场,全身发烫,像有火在身体里燃烧。
在我躺在地上快要死时,白老板出现了。
当时是下午,太阳快落山了,夕阳的光晕洒在他的头上,绕成一个彩色的光圈,我仰头看,他像普度众生的佛。
他问我,想活吗?
我用力点头。
他就把我送到了医院,后来还安排我在他的工地上干活。
让我有床睡有饭吃,让我重新过回人的生活。
因此,我对白老板感恩戴德,希望有机会报答他。
白老板领我进了他的公司,很豪华很大气,像皇宫。
我这才意识到,白老板是个做大生意的人,远不是工友们说的工头那么简单。
白老板带我进了一个单间办公室,说,瘸子,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
我虽没见过大世面,但知道有单间办公室的,已经是很高待遇了,可我只是个瘸腿的中专学历的会计,哪有资格享受这么高的待遇。
我慌张地推辞说,白老板,待遇太高了,我不敢接受,你还是让我和其他人一样在外面工作吧。
白老板拍拍我的肩说,瘸子,你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上白班,你上夜班,你们有工作时差。
我没太听明白,白老板也没指望我明白,他只是叮嘱我好好工作,不要听外面那些人的疯言疯语,还说,晚上无论看到什么怪东西,在别人面前都要说什么都没看见,听懂了吗?
我本想说没听懂,嘴巴一紧张就不听使唤,说成听懂了。
白老板满意地冲我点头,说,瘸子,好好干,跟着我亏不了你。
对了,你会开车吗?
没等我摇头,白老板又说,我给你报了所驾校,白天你就去驾校学车,晚上12点之后来公司上班,有急事要请假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之后,白老板还问我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和家人联系上了吗?
急缺钱吗?
那样子,完全不像上级对下级,更像长辈对晚辈。
白老板走后,我一个人在公司里转,想熟悉一下新环境。
每当看到公司员工,我都主动打招呼,说我是新来的,以后请多指教之类的话,员工们也很热情地和我搭话,只是一听说我是全公司唯一一个晚上上班的会计时,就再也没人理我了。
大家躲瘟神一样躲我,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里藏着不愿被我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