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到当朝天子的寝宫内的前一晚,他在我的耳边厮磨。
“不如留下来陪我。”
温热的气息密密麻麻地洒在我的脖颈。
我深知自己只是一个辅佐他权倾朝野的工具。
冰凉的地板上,我俯首。
“奴家不敢。”
太和八年,坊间流传着醉生楼新来的舞姬一舞动天下的美谈。
流苏锦帐双鸳鸯,梦魂醉入温柔乡。
我站在台上,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明眸。
足以勾魂摄魄。
解下头发,青丝随我舞动,一袭白衣委地,随着笛声渐急,我亦舞动地越来越快。
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裙裾飘飞。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朦胧飘渺。
舞毕。
“诶哟哟,阿若可是我们醉生楼的花魁。”
花娘在台下欢喜地数着银钱,“价高者可得阿若姑娘的第一夜!”
“阿若姑娘可真是身材绝美,抚媚含情,宜喜宜嗔啊!我出一百两!”
“我出三百两!”
“五百两!”
.....
竞价声不绝于耳。
“五千两.....黄金。”
如此喧闹的酒楼瞬间安静。他的声音格外温润却淡漠。
我倏地抬头,与楼上投来的视线相撞。
坐在二楼厢阁里的是位极其俊美的青年。
穿着一身雪白的锦袍,衣摆袖口都细细地纹上了银色的暗花。
黑曜石般的眼瞳却如一汪幽潭,深不见底,眉宇间散发出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唇边却噙着笑,让人望而生畏。
四周声音消失又渐起,
“摄政王不是已有妻室?怎的也来了这烟花之地。”
“黄金五千两啊,不愧是摄政王。”
“这就是传闻中的摄政王叶元思?才弱冠之龄就已经坐上这个位置....”
花娘也看直了眼睛,回神之后示意我下来,去自己屋中等候,嘴角堆满了笑,
“各位爷都吃好喝好!阿若姑娘今晚已有了着落,不叨扰各位了!”
花娘自然哪一边都不想得罪,只得把我推了出去。
我坐在屋中,望着窗外出神。
太和五年,我被牙子拐走,卖给了这花娘。
一群脏兮兮的小女孩里面,花娘掐着下巴一个个的瞧。
到我这里,打量半晌,随后同那牙子买下了我。
三年的光景,我不是没想过逃。
可每次都被花娘的打手抓了回来,直至打个半死扔去后院的厢房待上两三天。
待到实在熬不住了才能放出来。
后来我学了聪明,得来的银子多半数都孝敬给了她。
我揉着手帕,暗暗想着,世上怎会有人和银子过不去呢。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叶元思缓缓走来,坐在榻上。
在花娘的教导下,醉生楼里的每个女人都知道怎么侍候才能让恩客流连忘返。
我跪在他的脚边,想侍候着他脱下黑色官靴,却被坐在榻上的人停住动作。
他抬起我的下颌。
我被迫与他对视,才发现,他眼睛生的极好看,目光流转间,显得柔情似水。
“你与画像上的她,生得真是极像。”
“可惜她死了。”
叶元思喃喃道。
嗓音轻柔,近乎蚀骨。
随后冷了神色,修长白皙的指骨也用了些力气,顺着我的下颌移到我的脖颈。
“本王花千金来为你赎身。”
“以后,你的命便属于我。”
我垂眸称是。
心想,左不过就是从一个牢笼逃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有些人的命生来就不值钱。
当年弟弟高热,医馆的大夫却见死不救是这样;我被牙子拐走,卖给花娘是这样。
今夜,我被卖个好价钱,依旧是这样!
但是,凭什么这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
想到这,我将头埋的更深。
“依仗本王,荣华富贵自然应有尽有,即使是当朝天子的贵妃,你都能当得。”他俯身平直盯着我。
我转了转眼睛,参透了他话中的意思。
他想让我进宫为他卖命。
听闻当今陛下正值舞象之年,在浑浊的朝堂上,十三岁即位的他,毫无实权。
如今,即位五年,依旧如此。
而摄政王,却权势滔天。
……
可既然是个傀儡皇帝,叶元思为何还要让我进宫?
我压制住心中的无数疑惑,不敢表露一丝,只柔顺道:“是。奴家唯王爷是从。”
“换身衣服,随本王走。”
他松开钳制我的手,淡然道。
我换了身衣服,便跟着他,出了那个禁锢我的销金窟。
走在路上,长街一片黑暗,更声起起落落。
“下雪了?”
我走出门才发现,地上已然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像极了我与弟弟走散的那一天。
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你喜欢雪景?”
见我伸出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叶元思出口问道。
“不曾,只是奴家想起了一位家人,借着眼前的景色伤感罢了,还望没有扰了王爷的兴致。”
我收回手。
“那走吧。”
他冷漠道。
门前马车等候已久,待叶元思坐稳,车轮滚滚而动,驶向王府。
进府后,我被安排在一个极不显眼的院子。
虽在摄政王府的角落,却也雅致。
此刻,叶元思正坐在我面前,吩咐道,“本王之意想必你也能猜到。”
“本王要辅佐你进宫为妃。你无须做什么,单凭你这张面皮,就够了。”
“皇帝小儿裴星洲,幼时有一青梅竹马,为救他溺水而亡,此后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
“本王会在一个黄道吉日安排你进宫的。”
说着,他嘴角含起一抹淡笑,却笑意不达眼底,里面,只藏着一股狠戾。
我想,不愧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竟敢如此直呼当朝天子的姓名。
“是。”
我乖巧道。
“从今之后,你便唤作吕问夏。”
我点头,一并应下。
直到叶元思离开,我才放松下来,坐在桌前,直到冒着热气的茶都凉了下来。
门外的小婢走了进来。
“姑娘,天色不早了,早些歇了吧。”
我点点头,躺在床上。
看着苍穹幕落,明月被闲云半掩,我想到了流浪时的境遇。
太和三年,我第一次见到叶致。
他趴在地上,刚挨过打。
满头乱发间,夹杂着零星的草叶乱屑。
一张布满污秽的面孔,在发后半遮半掩。
焦渴的嘴唇上,布满细碎的裂纹。
我凑近了一些,掀开遮在他脸上的脏发,抬手戳了戳他,
“喂喂,还活着吗?”
他抬头看我,两只黯然失色的眼睛里,透着麻木无助之色,与深深的绝望。
我挣扎了会儿,把方才抢来的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他。
“刚抢到的,没馊,快吃。”
他嗅了嗅,眼睛一亮,起身抓过馒头就大口啃食起来。
看着他的模样,我告诉他,我叫荆若。
而他在吃完后,也告诉我,他叫叶致。
从那天起,我们形影不离。
本以为,那是他最惨的时候,谁知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他病了。
……
弃置的寺庙,残败的神像,周围四下透风。
叶致躺在我的怀里,盖着我捡来的破烂衣衫。
我摸了摸他滚烫的面颊。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地拍着他瘦弱的脊背。
同他说,等他好了,我带他去吃热乎乎的白馒头。
“阿姐去找郎中,你在这里等着阿姐。”不想让他看见我通红的眼眶,我拿着零星的几个铜币急忙地跑出寺庙。
医馆内,我焦急地大喊着。
无人理会。
“救救我弟弟,他现在正在高热,求您了。”
慌乱中,我揪着一位正在配药的郎中的衣角。他把视线钉在了我满是冻疮的手上。
“滚,”我被重重地搡到地上。
好痛。
顾不上正在流血的右手手肘,我跪在他的脚边,颤巍巍地拿出铜钱。
“求你了,大夫,救救我的弟弟。我....我....我我带了钱。”
看清了我手里的铜钱之后,他又嗤笑了声。
“三个铜板,打发要饭的乞丐都嫌寒酸,连个馒头都买不了。你跑来医馆可怜我?”
如今的世道,连人命都要用钱买么!
我被人摔了出去,漫天飞雪里,我顾不上寒冷,拼命地想把呜咽声压下去。
待我把地上的铜钱捡起,忽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却见到了花娘。
“弟弟!”我惊呼出声,从榻上猛地坐起。
撩开纱幔,摘窗外的月光泄在了四方的桌上。
我自哂。
三年了,那天的光景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挥之不去。
我总是想回到那寺庙看看,痴想着叶致还活着,还在那里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