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在冷宫侍奉丽嫔多年,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教我识文断字,又为我博来外放的恩典。
我不能留恩主在深宫一人,只想尽力护娘娘周全。
冷宫尽是趋炎附势之徒。为了向上爬,我曾把脸贴在地上,低三下四,奴颜媚骨,终于谋得一份别宫的差事。
然而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帝后高坐明堂,丽嫔披头散发被健仆押在堂下,她伸手将浑浑噩噩的我扯跌在地,在我耳边疯笑起来:「公主为奴为婢二十载,这条狗我使得甚好,甚好!」
1
午后鸣蝉不断。
我站在床边,为帷幔里小憩的女人打扇,见她皱眉似是要醒,忙快步出了屋,寻殿外等着伺候的太监阿贵打蝉。
几句交代完,我折身回了寝殿,想想还是放心不下,又去地窖取了桶冰来。
路过院子的时候,同为大宫女的映碧立在廊下,似讥似笑:「漱玉,你这伺候人的功夫是越发精进了!」她踱步走近了些:「从前淑妃娘娘眼里你便是我们中头一份的,如今连睿王也高看你一眼,回头若是走运攀了高枝,可别忘了我们姐妹一场。」
她直勾勾盯着我手中的冰桶瞧,我想驳她几句,却突然想不出该如何怼她,便没理这话,径直回去了。
站回了淑妃床边,我机械性地打起了扇。
手臂早已经适应了长时间的挥动,半天下来丝毫不见酸涩。
我想,我确实有当奴才的天赋。
2
我叫漱玉,是翠微宫一等大宫女。
十五年前,我还在死气沉沉的冷宫里为一口残羹冷炙苟且为生。
自有记忆以来,我就跟着嬷嬷在冷宫里做着最低等的洒扫活计。
和大部分出自民间的宫女不同,在宫廷暗处还存在着零星几个出处特别的宫婢。
我们,是属于前朝的遗蜕。
大周朝开国至今不过十数载,李氏刚接手这座前朝宫廷时,宫中已惨遭逆党血洗。
人间至富贵的地儿成了人间炼狱,高耸的通道内堆满了内监的尸首,女眷的惨叫声回荡在宫墙内外。
如今的九五至尊,当年还是前齐国的镇国将军李立。
当时的李将军和前朝末帝的关系说来很是亲近。
岳麓山有位不出世的大儒季先生,声名斐然,文采卓越,隐为文臣之首,朝廷多次请他入朝为相,均辞而不受。
虽淡泊名利,却相继把两个女儿嫁入权贵之家。
嫡女嫁入了末帝的潜邸,也即是后来与末帝一同自焚而亡的前皇后。
而嫡次女则嫁给了镇国将军李立,就是如今坤宁宫主位季皇后。
季皇后入主中宫,对前朝宫女放了恩典,凡家中还有亲人在世的,不论年纪大小,都可领了银子,由家人接出宫去。
我年岁过小,在血流成河的围城里刺激过度失了忆。
因卷宗损毁不辨籍贯,年龄又太小,内务府便把我和嬷嬷发配到了冷宫里当差。
据嬷嬷说,我是她在枯井边捡的,发着高烧,身上穿着旧宫的宫女服饰,唯一的私物,便是脖子上的那块玉,上面刻着两字:「漱玉」。
嬷嬷总是和我吹嘘年轻时的旧事,她也曾在贵人跟前当差,一朝沦落为粗使婆子,却也很是认命:「小玉儿,我们是前朝的奴才,主子们总是爱用身世清白的奴婢,你要认命,千万别往贵人们跟前凑,到了年纪放出宫去,你便自由了。」
我深以为然,按着嬷嬷的叮嘱,在冷宫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从不与别的小宫娥争抢出风头,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我外放出宫。
直到我八岁那年,嬷嬷病重了。
病来如山倒,嬷嬷发病正是数九寒冬,冷宫的窗户纸薄薄一层,北风灌着寒气,一阵阵往我们栖身的破屋里吹。
我每天一趟趟往返冷宫管事太监夏春处,想领些碳暖暖屋子。
在拿到几块碎碳之后,我得到的就只剩驱赶谩骂了。
「皇后娘娘吩咐咱家,要善待旧宫老人,可有些个人,仗着资历倚老卖老,如今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那老太监躺在椅子上,斜睨我一眼,旁边小徒弟立马举着烟枪送上去。
突然,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提起来,伸出手捏住我的脸,大力摩挲着,张嘴道:「你是刘媪手下当差的,怎这些年从未留意过你?」
他又神经质般大笑起来:「好货,真是好货!」
那时的我还太小,不知道这些腌臜人有怎样的癖好,只感觉到老太监的眼光像是黏腻的口水,沾在我脸上,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如愿领到了一筐银碳回去,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太医院的年轻医官。
吴太医初出茅庐,哪怕对象是低等宫人也尽力医治,只是嬷嬷病入膏肓,已回天乏术。
吴太医走后,嬷嬷坐了起来,她喊我去她跟前,抬起手,蓄了半天力气,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
「是谁给你请太医的!」
「夏总管」,我如实回答。
「你答应了他什么?」
「夏公公让我去他屋子里当差」,我默了默,「他承诺会给您送终。」
嬷嬷惊恐的愣住了,她急切地伸手去扒我的衣领,一边问到:「畜生!他有没有碰你,有没有……」
我被嬷嬷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解其意,慌忙拢起衣服,爬起来解释道。
「没有,嬷嬷这是干什么!」我红着眼哭着喊道:「玉儿愿意的!若能给嬷嬷看病抓药,玉儿愿意听夏公公差遣!」
得到保证,嬷嬷突然泄了力气,倒回了榻上,接着她仿佛承受不住一般,眼泪喷涌而出,声音都颤抖了,我从未见她如此失态的模样。
「玉儿,他人再欺你辱你,也万不可自轻自贱,明日夏春那儿你不必去了,拖着这条老命,我也要给你寻个出路!」
那夜,嬷嬷抱着年幼的我一宿未眠。
3
翌日,嬷嬷拖了门路,让人拿着一封信,奏请丽嫔娘娘过来一叙。
我被打发到了院里煎药。
后宫的娇客离这里太遥远,但仿佛只是一刻,一个芙蓉色宫装女子便奔进了院里,趔趄着进了嬷嬷的房门。
后来我听丽嫔娘娘说,她与嬷嬷是前朝宫中的旧识,嬷嬷曾授予她恩惠。
丽嫔原是前朝季皇后宫中的心腹女官,宫城被攻破前夕,被父兄趁乱救走,后来新朝初立,丽嫔父亲从龙有功,她便也纳入秀女之列。
因着先季皇后这层关系,坤宁宫也对其甚是优待,初入宫便给封了她嫔位。
在娘娘降临我们这破落院子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天仙般的人物。
那天丽嫔娘娘从嬷嬷的院子里叙旧后出来,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之色,她几步走到我面前,细细端详着我,又扯下我腰间的玉佩,喃喃道:「孩子,我识得你!」
她看我深色迷茫,又低声唤道:「你是漱玉!户部侍郎赵家的女儿,赵漱玉!」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些年来,她是第一个叫破我身份的人,我有太多的疑问,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愣在了当场。
原来我的父亲是前朝官员,我曾是嫡公主的伴读,若是在前朝,如今也能领了俸禄,做皇后殿里高人一等的女官去了。
如今改朝换代,我父族中人均已凋零。
漱玉,依然是个无归处的孤女。
但我依然为此泪流满面。
从前我与嬷嬷只是冷宫中的孤老残幼,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仿佛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丽嫔娘娘出现后,她让我成了有名有姓的真正意义上的人,她为嬷嬷送来了御寒的冬衣,滋补的食品,又延请御医为嬷嬷看诊。
我对娘娘感激涕淋,此生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嬷嬷并没有因境况的改善而好转,反而日夜忧心忡忡。
那时我常常问嬷嬷,为什么不早些去请丽嫔娘娘接济,但回答我的,只有嬷嬷无声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