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冻死在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里。
雪花纷纷扬扬,从破漏的屋顶飘落,覆盖在我残破的尸体上。
而我深爱的状元郎,一身红衣,正在迎娶我的妹妹。
1
乘着风雪,我一路飘到了郡主府。
这原本是赐给我的府邸,可惜我一天也没住上。
大红的喜绸,从大门一路铺展到内院。
本只有皇宫才有的茶花,也在各处开得正艳。
外面风雪凄冷,此处喜乐冲天,宾客盈门。
“最年轻的状元郎,配上最尊贵的郡主,可谓天作之合!”
“天子亲自添妆,那阵仗,才真真是十里红妆铺满地啊……”
“这等才貌的状元郎,也只有明兰郡主才配得上,那个假的——”
“嘘,你可小点声。这大喜的日子,提那个晦气的作甚!”
“小心惹得新人不快,快闭嘴!”
原来,在他们的婚宴上,我的名字都不配被提起。
难怪我被丢在那个尼姑庵堂,病了半年,都不曾有人来看一眼。
我内心一阵酸楚,原来做了鬼,也还是会难过。
这满堂盛宴,竟无一人在意我。
我离开这喧嚣的大厅,往内院飘去。
回廊曲折,寒梅映雪。
这郡主府修得无一处不精致。
“哼,明兰郡主的大日子,那死丫头也不知道回来表现表现。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窗户内传出声音。
是我生母慧娘的声音。
“她这些年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奴仆成群,真真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怜我生她一场,却一点好处没得着,在外面受人磋磨。”
“姨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明兰郡主还专门给您备了房间。”丫鬟答道。
“不枉我照顾了她这么些年。她到底是王爷嫡女,不然指望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个,上不得台面,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所以在妹妹陷害我,说我推她入水时,自己的生母明明看见了一切,却还是为她作证。
一个家妓的女儿,被剥夺了身份,和奴仆也无区别。
发配庵堂后,谁都能踩在我头上。
出家人,也难戒嫉妒之心。
让曾经高高在上的郡主,碾入泥里,满足她们病态的愉悦。
寒冬腊月,无一盆炭火。
我拖着病躯,还要负责清洗所有人的缁衣,打扫整个庵堂。
连自己都不能吃饱穿暖,又怎么带给她荣华富贵呢?
是我的无能了。
我死了,正和她心意吧。
罢了。
我正欲离开。
两个丫鬟急冲冲向我走过来。
我还未来得及避让,她们已经穿过我的身影。
“快点,郡主都催两次了。”
“好姐姐,这不是厨子也不得闲。”
“再不得闲,也不能怠慢了状元郎。仔细郡主又罚你!”
“是是……咋们赶紧的。”
我不由自主跟上她们。
喜房内,遍地的红,灼痛了我的眼。
那张记忆里临摹了千百遍的脸,终于又出现在了眼前。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却什么也触不到。
人鬼殊途。
“郎君,先喝点醒酒汤吧。”
明兰郡主,我的妹妹,将他扶了起来。
“嗯。”温玉衡皱着眉,强撑起身体接过碗。
“今日你我大喜,郎君怎喝成这样,仿佛有心事般。”明兰话语婉转,满是关切之意。
“让你担心了。你身子不好,快坐下。”向来冷漠的温玉衡,也有如此体贴一面。
“郎君,可是在担心姐姐?”明兰顺势坐下,靠在温玉衡怀里,“没想到姐姐还介意,竟连我的喜宴都不肯参加。”
话未说完,已语带哽咽。
“她那样卑贱的人,你叫一声姐姐,已是抬举她。”温玉衡语调冰凉,“她来了,也不过脏了我的眼”。
“到底姐妹一场。”
“你就是太过良善。”
温玉衡站起来,“不早了,准备休息吧。我唤人伺候你梳洗。”
洞房花烛夜,春宵苦短。
看着一脸娇羞的妹妹,我只觉内心苦涩。
温玉衡刚踏出房门,明兰便从绣襟中抽出一张纸条:
“明珠已亡。”
脸上的娇羞褪去,浮现志得意满的笑。
原来你早已知晓。
得到了我的一切,妹妹你满意了吗?
2
不过半年,却仿佛过了半生。
我都快忘了,曾经的我,也是风光显赫的郡主。
我曾是长安城最尊贵的女子。
出生侯门,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
当今陛下并无手足,宠我如亲妹。
七岁那年,便赐我明珠郡主的封号。
我有最富饶的封地。
最精美的府邸。
天山的雪莲,南海的珊瑚,以及其他藩国供奉来的奇珍异宝。
他人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珍品,于我不过孩童玩具。
我喜欢美丽的事物。
侍奉我的奴仆下人,全都经过精挑细选。
我最爱明艳的红,热烈纯粹,张扬肆意。
每每打马过长街,风扬起我红色的裙摆,我总能感受到无边的快意。
那时候的我,最大的烦恼,只是写不完的课业。
夫子总是说我顽劣,毫无女子的贞静。
但皇帝哥哥却说我性子纯真。
我拿这话回他。
夫子既不能用戒尺打我,又无法反驳皇帝的话,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哎呀,都一个时辰了,郡主你才写了这么半页纸呢。”丫鬟鸾儿忍不住叹气。
“呜呜,这《女诫》好难写啊!”我趴在桌子上生闷气,“为何女子就一定要贤良淑德,以夫为天,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呢?”
“这世间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也就郡主你,敢想这些。”鸾儿递给我削好的梨子。
“真甜。”我啃了一口,“反正我又不考科举,这课业随便学学得了。”
“听说今年的状元郎,文章锦绣,连皇帝陛下都夸赞不已。”
“那必是个学富五车的老顽固咯!”我斜躺在软榻上,懒散乏味。
“郡主,你自己学不好,就以为所有人跟你一样呢。”鸾儿一点不留情面。
“找打啊你!”我作势要打鸾儿,她笑着躲开。
“听说那状元郎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儿郎,年方二十,还是最年轻的状元郎呢!”
“瞧你那花痴样儿,出去别说是本郡主的人,丢脸!”
整个长安城,好看的人儿,还能逃过本郡主的法眼。
我不信。
放榜那日,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和鸾儿一起偷偷扮了男装出门。
人群攘攘,很多女子打扮一新,围在街道两边。
锣鼓喧天,喜庆而又热闹。
当我在茶楼上,看到温玉衡的那一刻,周遭的吵闹突然消失。
我空空的脑子里,只剩下先生教的那一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常嫌弃男子,或过于粗鄙,或流于阴柔。
所以先生教这诗词的时候,我还与他争论:世上绝无配得上这诗词的男子。
3
以前我甚是瞧不上那些话本中的闺秀,见男子一面便托付满腔真心。
连那人好坏都不知,与盲婚哑嫁有何区别。
所以,为了证明自己与她们不同,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扮成男子模样,开始和温玉衡偶遇。
第一次:不小心撞一下,抱歉。
第二次:哎呀,你也爱这家的蜜饯饮子吗?我买多了分你一些。
第三次:好巧,我也要去东市。这个栗子糕真不错,你尝尝……
可惜他性子冷淡,对我的主动接触,也无半分热情。
“小姐,你这样三番两次搭讪,人家还以为你别有居心呢。”鸾儿很是瞧不上我的主意。
“会吗?我这么俊俏的脸蛋儿,谁会把我当坏人!”我戳着自己白嫩的面颊,抗议。
“你大可用郡主身份,直接与他结识。干嘛要假扮成普通书生?”鸾儿不解。
“那可不行。如果他是为了郡主身份,才与我亲近,那与其他男人有何分别。”